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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的牙床疼 周嘉瑗未着寸缕 轻点儿_千帜雪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我于雪声中醒来,无数雪白的花朵从云层外浩瀚的世界飞来,这座城市,已经很久没有下雪了,原来之前的雨水,清寒的北风,都是为了催开这第一场雪。

我爬起来,脑子里一团浆糊,眼睛也痛得厉害,我捂住眼睛等它慢慢适应这刺眼的白光。

电话丁零零震响,我伸手进包里摸,半天都没摸到,我索性全都倒了出来,找到电话,按下接听键。

唐向华兴致昂扬的声音传来,“樊玲,快出来,好大的雪啊,简直是人间幻境。啊,小样儿,我在打电话,你们不能搞偷袭。”

电话那边喧闹,传来笑声奔跑声,“樊玲,我们都在打雪仗,你快点过来。战友们,我来了!”

我笑起来,这般热闹我当然要去,我收起电话,将散落的东西收拾入包,一个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引蛾的烛火,北风拍击着门窗,一声比一声紧。

我拿起信封,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可控制地爬出来,仿佛预示着什么,通知着什么,我撕开封口,一张支票存根落出来,日期:2003年3月2日,收款人李伦,金额:三百万,旁边的签名……

四周只剩下了我剧烈的喘息声,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连一丝一毫的思维能力都失去了。

雪越来越大了。

第三监狱。

监狱的天空狭窄一线,透出灰败和萧瑟,北风凛冽入骨。

我透过玻璃看着李伦,他提起电话,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吴晓为什么会爱上他。

“谢谢你救了吴晓和我的孩子。”他的声音里有着惊人的热度。

“我不是为你。”我冷冷地说。

“我知道,可是我依旧欠你。”

“所以你送来那样的一张东西?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的冷静平滑如丝,“你坐在这里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

“我要你亲口说出来。”我笑得有些讽刺,“难道现在你还有所谓的行规?”

冰冷的目光配着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一丝丝渲染开来,“支票是由高氏地产开出来的,盗版事件由她指定,具体过程由我实施,她的名字叫高敏。”

答案就这么□□裸地破胸而入,每个字都连着我的皮骨,鲜血淋漓。

雪花凝结成沉甸甸的一团,扑扑簌簌地从云端抖下来,天地间一片缟素,车轮辗过花瓣破裂颓败,整个城市像被埋住了一样,一切活着的东西都寥无声息。

我隔着冰冷而又透明的车窗玻璃看这个陌生的世界,惨白的光冷冰冰地打到我的眼睛里,我感到头晕,单手扶住方向盘。

“高敏,以你的家势、容貌,所有的优胜条件,你会找到一个比立伟更好的男人,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你所谓的爱情还不如这半桶油漆!”

“我告诉你,樊玲,我还不介意你和他再燃旧情、重点爱火,只要他够胆,只要你够小心,不要被我捉奸在床!”

我将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干呕起来。

凄凄风声掠过耳际,袭来的刻骨寒意令我有些许的清醒,我努力抬起头,向远处望去,视线模糊,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暗色的黑影。

命运是一个玩笑,每当我以为自己窥见了命运的玄机,褪下了那层冷硬的壳,然而,它却永远在拐角处等我,等着嗤笑我的无知。

雪争先恐后地扑落脸上,融化成泪痕一样的水迹。

这世界上的恩怨层层叠叠,谁又放过了谁?

血债要用血来偿,我狠狠地抓住车门,下唇咬出血印。

高敏,我会不计一切手段,不惜一切牺牲,你一定要付出代价!

我电召马龙过来,“马龙,高氏地产的平安小区迟迟未交付使用,你知道原因吗?”

“樊总,我那天就在和你说这件事情,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他们对外宣称是要提高房子的品质,对所有的房屋进行简易装修,但是我经过一些调查,发现西江小区在整改水源,重新接驳管道。”

“水源有问题?你向相关部门了解过吗?”

“我从侧面打听了一下,各个部门的口风都很紧,不过我有一个朋友在西江小区做工程,我叫他偷偷接了点水来,交给了检测部门的朋友,下午应该会有结果。”

“这件事你最好私下进行,一旦有了证据,它会是头条新闻。”

马龙的视线与我碰触,我从他眼睛中看到簇簇跳动着的火苗——那是野心!

我从电脑里调出之前所收集的资料,岁月如煎,道尽蹉跎,原来以为到此为止的……再一次席卷而来。

高氏地产总资产331.3亿元,负债总额228.7亿元,总资产的负债率为68%,负债总额中银行信贷为100亿元,其余的为短期贷款,高氏地产的流动比率为0.95,这意味着高氏地产一年内可动用的流动资产少于同期需偿付的短期债务,所以,高氏地产面临的偿债风险是极高的。

不过高氏地产是建筑行业的龙头,拥有大量的土地储备,而且这次开发的几项工程又大有前景,西江的平安小区是市政的政绩工程,同期开发的紫薇庄园和御谷生态别墅销售状况甚好,能及时贡献大量的利润。所以在银行评估里,他是信得过的企业。然而,地产界最怕的是资金链脱节,往往一个项目的失误,就会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把整个企业拖死。西江项目总投入4.5亿元,如果这个政绩工程遭遇滑铁卢的话,高氏地产会怎么样?一个失去了品牌的地产公司,一个不为大众所信任的地产企业,它的结局将走向何方?

大众对于□□永远是异常的敏锐,现代人的文明秉性中藏着阴暗嗜血的灵魂,窥探,评论,揣度,引用,猜测,它引发的后果往往是连媒体本身都无法预知的。这是文明社会允许的残酷,道义,舆论,正义,会像一把燎原之火,将报道的主体烧得焦头烂额。

杀人于无血,毁灭于无形,这是现代社会的进步……

“樊总,结果出来了,平安小区的水源细菌超标,水质遭到污染。”马龙神采激昂,“不过高氏地产已经在重新接驳管道了,引入新的水源,这条新闻……”

“平安小区是安居房,本来就该在今年6月交付给老百姓使用,但是直到现在都未能交房,这部分百姓现在的居住状况如何?而为什么高氏地产之前要引入被污染的水源,这里面是否涉及腐败?经济适用房承载着低收入者的‘住房梦’,然而现在却成了一朵‘水中花’,作为媒体,我们有责任将平安小区不能按时交付的真相告知大众,这是我们做节目的使命。”

马龙的情绪被引发,“从这些角度深挖,将是一个爆炸性的专题。”

“还有一点,联系土地勘测部门,西江原先是一个大的工业区,铝产才刚搬迁,是否适合居住?这在第一期节目里留下疑问。然后你现在去联系市政的黄秘书,记住是黄秘书,下一届的市长改选马上要进行了,西江的地皮是罗副市长批给高氏地产的,郭副市长可未必知晓,这条新闻还得通过黄秘书上报给郭副市长,这毕竟是政绩工程,我们的节目得有相关部门的认可。”我眼睛里有一团光,明亮锋利的,带有杀意。

马龙因我的话而震动,其中奥妙他立马知晓,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好!”他做出了决定,“我马上去,樊总。”他的姿态里第一次流露出对我的尊敬。

要让一个人崩溃的时候,首先就要让她的立场崩溃,把她的根基连根拔起。人心都有不可掩饰的阴暗面,只要把人心阴暗的部分激发出来,令他们掀起高浪,再推波助澜,保持浪尖不掉落下来,这两步必须凑成完整的一件事,缺少任何一块,都达不到效果。

青穹凝出新霜,一际刀光。

“樊总,事情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了,您什么时候过来签字播出?”

我停下脚步,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我已经闻到了一剑封喉的寒气,这就是谋,这玩意儿其实很简单,只要够狠毒,够铁石心肠,谁都能做。魔是不存在的,魔就是你自己。

“樊总?”

“我十分钟后到。”我眼睫下藏着晦暗。

脚从雪地里拔出,遍地的雪像巨大的沼泽,我正深陷其中。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媒体是一台神奇的机器,它只有启动的开关,却没有结束的按钮。一旦引燃导火线,瞬间将引爆空气,结果会如何,你真的一丝一毫也不明白?

樊玲……你……真要至此……

不可知,无需知!捧一把冷雪拍在自己的脸上,冷入骨,痛刻骨。

“樊总,”马龙守在办公室的门口,一见我立刻跟了进来,“这是播出带,您审一下吗?”

这盘带子足以杀人,而我就是这隐伏在暗处的持剑手!我推开它,“不用了,你串带吧。”我拿出播出单,广告部的自办栏目有我的签字即可播出,这是柏铭涛最高权力的下放。

钢笔尖与纸面的摩擦声声声入耳,墨迹晕开,沉晦阴霾。我快速地将它递给马龙,他接过离开。

“等一下。”我叫住了马龙,“这张播出单你再去拿给柏台签,你告诉柏台,黄秘书已知道这件事。”

马龙应声,“樊总,你考虑得真周到。”

他的话呛入我的气管,令我连呼吸也难以为继。无边的暗涌慢慢袭来,我无法再呆上一秒,我逃离了电视台,驱车回家。

乌云密布,力图将天空封锁得点滴不漏,黑暗诡密的气息,似乎有什么蛰伏在重重暗影之中。

一道电光当空裂开,像是把阴暗的天空直接劈成了两半,鹅毛大雪挟裹着狂风笔直地坠落大地,这种竭力将生命消融,纵情肆意的姿态,令我有一种感同身受的苦。

雪一直没有停,天色昏沉,让人沉重地压抑着莫名的绝望。

面前一团团的纸,我将它们扔往纸篓,中,不中,不中,中……机械性的重复。

几点了?几个小时了?感觉像过了万年,时间这样的漫长,比我生平的任何一个时刻,甚至是所有的岁月加起来都还要漫长。

电话石破天惊,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柏铭涛的声音很冷冽,铁的质感,“我在你楼下,下来。”

我从楼梯走下去,走一步一盏灯亮了,随后在我的身后熄灭,我的身影忽有忽无,忽前忽后,每一步都像是错落的人生。

北风浩荡,他的一袭衣袂在风中飘然飞扬。他凝视的神情,让我觉得陌生,他的眼神冷冽肃穆,全身散布出一种凛然的威仪,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我走到他的面前,他唇角睫毛也不曾有纹丝悸动,这样的冷淡,强势,令人莫名地畏惧。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柏铭涛。一个让我真正认识到,属于另一个地方的,一个我根本无法想见的柏铭涛。

“柏台。”我出声,才发觉喉咙似攒进了万把钢针。

他仿佛没有听到,依旧默然而立,他的眼神异常的淡漠,如同这场寒雪,他终于凝然而对。“上车。”他的声音如同刀锋划出的一条银线。

我退后了两步,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要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噩梦就会被驱散,对面的这个人,还是那个以他特有的方式来呵护纵容我的人。一阵阵酸楚和苦涩从胸口升到眼睛,我已经看不清前行的方向。

车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疾驶,车子两边飞速掠过浓浓的夜色。

车停在一座高楼的前面,我跟着他下车,凛冽的寒风呼啸,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浸进雪里的脚,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

“这里是平安小区,766万平米,数万人的家园,即将在这里居住的人,是倾其所有外加政策支持才买下了这么一套房子,这是他们一生的梦!平安小区水源污染,地产公司已经做出了整改的措施,再有两个月管道便能接驳完毕,而你签字的那篇报道,足以让这一切化为乌有,平安小区将变成一座死城,西江这块地上的所有房产都将停工!”

他站在高楼下负手而立,愤怒从他的眼底氲染开来。

“这不仅仅是一个工程,一个地产商的损失,它会引起骚乱,会造成地产界的动荡,万磊地产、黄埔实业、建龙集团等等的股份将会全线下挫三至四成,它将引发F市经济的震动,F市的民众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政府要花多久来安抚民心,西江这块地,要策划多少的危急公关才能获得大众的再次认同,那些被报道所操纵再也无家可住的人,谁再来给他们一个家?作为媒体,除了告知真相,关注收视率之外,另外一个使命,就是要去正确引导公众,在做每一个报道的时候要比民众想得更高、更远!”

一记一记的鞭子拷打着我的灵魂,不见血,却痛入骨。

“你可以给我答案,”他正视我,嘴角的线条像是落在刀锋上的轻霜,“为什么要播出这则报道?”

再多的解释亦是苍白,然而,我欠他一个答案,我欠他的又何止一个答案……

“我和高氏地产的高敏有着一笔不可解决的恩怨,我一定要讨回来,欠人债的和被人欠的都该有个了结,这个时间已经拖得太久!”

柏铭涛一震,一向淡定的他神色一变再变,身姿恍与这沉寂的夜色融为了一体,他的目光寸寸收回,在暗影中闭上双目。

“樊玲,要怎样才能使你有安全感,令你在业界凛凛威风,甚至只要是能让你开心快乐的事情,我都会勉力去做。但是新闻不可以成为被利用的工具,它不是任何人了却私怨的祭台,樊玲,你逾越了一个传媒工作者最起码的底线。你深知这则报道发布的后果,很多人会因此而无家可归,股票狂跌,又会让很多人负债甚至因此而跳楼!什么样的仇恨值得你背负这样大的代价,那是一条条的人命,他们背后有家庭,有父母,有妻儿,有爱他和他爱的人!”

柏铭涛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敲进我的灵魂,“樊玲,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就算得到全世界你也不会快乐!”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车。

我们被定在了两个永不交集的点上。

我靠在家门口,钥匙在手心,开门做什么呢,我费力地思考,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等待的人,一间充满黑暗的屋子。

门打开了,我摸进黑暗里,双脚再也无法支撑,颓然倒在地上,整个人陷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在时间的沙石中,我本身都成为了黑暗。

阴冷潮湿的地上,有种浸骨的凉意,我缩起身子,抱住膝,把自己紧紧地收缩成一团。冷,越来越冷,从指间到发梢,从热血到良心,一切都结成了冰,一块巨大的坚冰。冻尽了我们的浮沉错落,凝结了我们的荣辱曲折,什么是善良与罪恶,什么是理智与情感,什么是真情和良知,它们将我撕开成两半,痛彻心扉!

一地的碎片,落落的昏茫,在这个只剩下自己的天地间,我可曾躲得过自己的拷问?逾越的仅是一个传媒者的底线吗?我还逾越了一个人最起码的良知!

忍不住哭泣,由微微啜泣,到放声嚎哭,继而默默垂泪至天明。

我拎着行李走出家门。

大片大片的灯光下,黯淡的夜幕和晨曦在交接中闪耀,风声徘徊,心念空茫,大门的尽头站着他幽静的身影。

雪花中寂寞的路灯下,他的眼睛下方染上了淡淡的暗青色,他凝视着我,我默默地与他对视,恍惚间时光漫长。

“樊玲。”他缓缓地叫我的名字。

我的眼眶一热,伸手抹去,满把的濡湿,有雪花亦有泪水。

他接过我的行李,我伸出的那双手,苍白得发青,手背上有重重啃咬过的齿痕。他对着它愣怔出神,我缩回了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脸上别是一番难以言表的神色。

“樊玲,其实你并没有真的打算播出那则报道,对吗?”

灯光一时俱远。

“要不然你不会多此一举地让马龙拿给我签字。”

“我叫他用黄秘书对你施压。”

“如果是施压,你会让黄秘书亲自来电,你借黄秘书之名提醒我应慎重地审查那盘带子。”

我将头埋入了肘弯,“我要做,我想做,我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双肩传来温热遒劲的力道,“可你总归没有做。”柏铭涛唇边泛起一丝笑影,微弱而憔悴,“你总归没有做。”他说。

车里的温暖令我不再颤抖,“我要回家。”我听见自己平静下来的声音。

柏铭涛眼中的光芒微微闪烁,有一点幽深,又仿佛有一点黯淡,“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心蓦地一紧,人生中有很多种遇见,有的人令人见之惶惶,有的人令人心心念念,有的人在遇见之后,你会发现他的稀有和珍贵,他令你的人生少有错失,和他在一起你满袖盈光,遇见他是三生有幸,却原来也只能是三生有幸。

我聆听着落雪的声音,“在我真正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

柏铭涛沉静的目光投了过来,他柔和的神色中透出一种无法动摇的坚毅。

“樊玲。”

他语气低沉,千语将诉。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一个陌生的完全不熟悉的号码,我按断,它又迅速地响了起来,在安静的车内,格外惊心。

“喂,请问你找哪位?”

“樊姐,我是丁哥的司机小李……”一字一句缓慢的声音,“丁哥从工地的架子上摔了下来……”

手机落地,极轻极轻的声音。

台阶一级级地延伸上去,仿佛没有尽头。地似在恍恍惚惚地移动,每走一步都宛如踩在凄厉的刀锋上,那么疼,一只手支住了我的后背,忽觉得背上湿凉,身上的衣服早被冷汗浸透。

“樊姐。”一个人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声音里只剩下含混颤抖的鼻音,“丁哥正在里面抢救,他……全是血,怕是不行了。”

利刃穿透胸膛,眼前浮现出一层血雾,瞳孔急剧扩张着,身体正在崩离,意识……

一个人从红雾中走了过来,在我的瞳孔里硬拉出一道白痕,一种从头冷到脚的悚然。

“你是丁立伟的家属吗?他的大脑在坠落的时候受伤太严重,已经无法抢救了……”

碎裂的声音沿着大脑迸射,发出噼啪不绝的声响,如同巨大的玻璃轰然倒下,原来血肉散裂时,发出的是这般的声响。

是谁在哭呢,怎么可能听得清那灵魂的嚎啕。

我伸手去抓,如今还可以握住谁的手,一生中堪留不住的光亮,那些承诺过却一次次背弃了的手。

这般滚烫炽热,这般灼血透泪,烧尽所有生机。

我爱的男人是如此的残忍决绝。

眼前一张张开合的嘴,好像有谁在大叫,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清,除了无休止的痛楚,居然还会痛,居然还能感觉到痛。

一层白布,一寸一寸地遮住了他。

我又跌回了那个梦里,那个清晰、绵长、会把一切都毁灭了的梦里。

喉咙里有什么流了出来,两道坚硬无情的钢箍紧紧勒住了我。

放开我,我要看他,我要看他……

一声声呐喊在胸膛里炸开,它们在喉间冻结,无声无息。

又有人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为什么抓我,为什么要挡我,我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狠狠地咬住抓我的手,喉咙里发出嘶声,眼前一片火海,和着血与火。

我的手终于抓住了它,掀开。

“樊玲!”耳边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喊,像是突然打开了一扇门,无数激越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立定在地,停止了一切动作。

目光长久滞留在他的脸上,宛如多年前的第一次相见,傻傻地看着我的那个痴心男子。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静,如浪涛翻滚,一波一波袭涌而来。

记忆的碎片……一片片还原的剪影。

我终于低下了头,我用指腹轻轻抹净他血液黏稠的脸,我生怕弄疼了他,抚过的手指用力很浅,手指却紧张得泛白。

他坚毅的眉毛耿直有力的鼻子说话时常伴着爽朗的笑音,他笑起来,眼睛里会先有笑意。碎裂的感觉蔓延到手指,我朝思暮想的这张脸,我深爱的男子……

你对我说不要我吃苦……

你对我说你的肩膀会为我遮风挡雨……

你买的烧鹅呢,你承诺的奥运之约呢……

你在我们共同打拼的办公室里许下的诺言,我守到至今……

我背负着无人回应的感情,耗尽心力,我守着诺言不忘,我一直在等你……

而你……就给了我这样一个结局……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你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抛弃我……丁立伟……

“你欠我的你拿什么来还……”我看着他血液染红的黑发,我紧紧抓住他的领子,“你答应我的统统都没有实现,你欠我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还不清!丁立伟……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破碎的嘶喊滚落尘埃,腰间被人一把揽起,我紧紧抓住他,我不肯离去,我死死地盯着他合拢的双眼,“丁立伟你欠我的幸福你拿什么来还我!”

世间一切忽尔静止,三界寂灭。

2004年1月25日10:45分,一建工程总裁丁立伟在F市协和医院因工伤不治,终年26岁。

我在看一出盛大的歌剧,无数的角色在幕前跑来跑去,我站在台上,短短一曲,他们全都消失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在一片漆黑中我看不到任何人。我用力地呼吸着,只觉得呼吸困难,极度缺氧,好难受,我在喊叫,我叫得声嘶力竭,声音却像陷进无边无际的黑洞里。

我倒在地上,蜷缩得像一个婴儿,我像是丢失了什么,又像是被人夺去了什么,我的心脏,我的脑子,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有烙铁在烧……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我的喉咙快冒烟了,我在一半酷暑一半严寒的冷热煎熬之中,反复的温度让我盲目地抓挠,有人掰开我的手指,牢牢地握住,我的眼睛烫得睁不开,我难受得翻来覆去,脚在冰冷里痉挛,噩梦反复纠缠着,我蜷起来,直打哆嗦,身子被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抱拥住。我不停地说着胡话。

梦里面那个人碎成了一片片,怎么拼也拼不起来,我对着一地的残骸,眼泪不停地外涌,喉咙里都是苦涩的味道,像是一口口的海水从我的口耳鼻灌下来,他坐在了我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我,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对我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凄凉而明亮,像一道散逝的光。

大恸,竟不觉得痛,只觉得悲凉,冰天雪地中我声嘶力竭地喊叫,喉咙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太空了,无助地悲鸣,就在这时,手掌上传来暖暖的体温,仿佛流进我的指尖,然后沿着手臂一路向上,直直钻进心里,我攥紧他,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背……

这一刻,在这混沌的黑暗里,这只手是唯一汇集的光亮。

我回握他的手,在反复的温度中他的声音一波波地涌来,我在听,即使在极难受的发寒炙热的晕眩中,我仍在听,有人在陪着我,他不肯放弃。

难熬的黑暗和冷热的反复之中,突然清凉的感觉渗透了全身,我喘了一口气,黑暗逐渐变得温暖,痛苦的缓解让身体得以渐渐平静下来,光亮慢慢在眼前展开,我微弱地抬了抬手指,手指立刻被紧紧握住,温暖,坚定,带着人体的温度,不是幻像,我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

“柏铭涛。”

他点头,凝望着我,缓缓地笑了,他蹲在我的面前,温柔的面容中透出几抹憔悴。他的身后有隐隐的光亮透出,带着我熟悉的暖意,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我突然觉得安全了,那些恐惧的梦魇已经过去。

第二十八章

冬季的海边比夏天安静,没有喧嚣没有浮躁,平静得像一面水晶打造的镜子,在冬日的照耀下,从容不迫地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踩在细软的沙石上,这些日子伴着海水,听着潮汐,心异常的平静,风拂动着衣裳,仿佛远离红尘万丈。我爬上一块最大的礁石,闭上眼,耳边除了涛声,就是自己的心跳,周围安静得近乎奢侈,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渲染开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我,很舒服。

长长的沙滩,细软的沙石,看脉脉晚霞水天一色,远处星星点点,不知是游玩的帆船还是飞过海滩的鸥鸟,一切都似乎变得缓慢,空中有什么掠过,总会在海面上投下一道美丽的弧线。冬天,月光照在平静的海面上,我沉浸在一片银光之中,仰望头顶,繁星璀璨。

人们说一颗星星就是一个人的灵魂,这么多的星星,他究竟是哪一颗呢?

一日复一日,日子平淡如水,没有惊涛骇浪,静静流过。

这是一座海滨城市,它的风景很美,在这里每个人的动作都慢得超乎现实,早上起晚了就在这个慢悠悠的城市里游走。此地的人喜欢养狗,常会看见一条条很高大却养得很肥的狗,懒懒地趴在门口,有人经过的时候,它立起来懒洋洋地盯你一眼,而后就又懒懒地继续趴着。

我很怕狗,但是这样的狗常让我一看就看半晌,它们懒懒的样子像是整个世界是不存在的,一切恍如清风。

有时候我独坐在树阴下,午后的阳光从枝桠间射落一地的斑驳光点,风如流光漫过。

拾一本看了一半的话本慢慢看来,时光驻足……

这是一个无限接近现实的梦境,我想起柏铭涛送我来时说的话,“让时间来慢慢封存。”

时光向前……

正是黄昏的时候,海浪温柔地涌动着,我蹲下身,在沙滩上捡起几片贝壳,隐隐觉得身后仿佛有声音传来。我下意识地转过身,看到远处的柏铭涛,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海风吹过,他的衣服微微鼓起,海浪一层层地低下去。

“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看着他,心里总是温暖踏实的。

他的脸庞温润,带着一贯的清冽之气,“有一个新栏目要开播,有些技术层面上的问题需要你协助。”他看着我笑,“本性难移。”

我浅浅地扯开嘴角,“什么栏目?”

“一个有关创业的栏目,成立一笔创业基金,选拔出一批有志向有能力的英才,让他们能够去实现他们的理想,现在最大的难题是,这笔基金从何而来?”他平静如常的语气不泄露半分心绪。

海天交际处,绚烂的霞光铺洒而出,几只鸟儿掠过水面,掀开无声的涟漪。

我的眼睛微微有些闪烁,这一瞬间似喜还悲,酸酸暖暖。心里像是一下空了,又立刻被填满,那从心底缓缓流出来的异样,从心口漫到了鼻尖……

我总是难以置信。这个男人为什么每次都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几乎每一次都能准确地捕捉到我的感受,即使连我自己都尚未理清楚头绪,他却知道。这个男人还要带给我多少感慨……

“这笔基金可以和风险投资基金协会联系,他们应该会乐于相助。”

“这个栏目我想由你来运作,不过不急,你慢慢地想。”

“好。”

周围一片静谧,沙滩上的影子一高一矮。

月色皎洁,一切都被笼上淡淡的清辉,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水声细碎,悠悠的,如同月光一样宁静。

“对了,”柏铭涛像是突然想起,他从兜里掏出一只钥匙扣,“上次你说过,去S市的时候走得太急了,没来得及买它,我正好出差,给你带回来一只。”

月色下,一只深红色的雕刻着花朵的钥匙扣递到我手里,我从没有见过雕刻得这样美丽的花朵,在漫天的星光下,深深浅浅的红交织进眼里。

“为什么要买钥匙扣?”

“因为那意味着要回家,有家可以回啊。”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月光在彼此的眉梢眼底,安静地滑过。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那遥远的星光,轻喃的波声在这细碎的星光下仿如一缕幽凉的风。

“幸福于我大概就像这些美丽的星辰,可以看到可是却永远也无法触及。”

“你跟我来。”耳边传来柏铭涛简洁的声音。

海滨大道的沿岸是一个个的酒吧,柏铭涛推门而入,我脸上的表情固定住,酒吧内声音嘈杂,场面五光十色。柏铭涛领着我到吧台前坐下,他招手调酒师过来,“我能不能自己调制一杯酒?”

调酒师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柏铭涛解开西装的扣子,将袖子挽起,领带也稍稍扯开了一些,他从调酒师手中接过了调酒壶,轻轻一抛,调酒壶沿着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入他的另一只手里。

我的唇边在愕然之外勾起很深的弧度。柏铭涛看向我,笑了笑。

服务生拿着一堆酒和一些用材类的东西过来,柏铭涛看了看酒的商标和年份,点点头,他从一堆酒瓶中提出一支,直立的酒瓶不知因何种力量像魔术一样贴在他的掌心回旋,在我还没看清楚的时候,酒瓶又直立起来,酒瓶盖向上飞起,酒已倒出,这瞬间的动作遮住了笑闹声和喧哗声。

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穿着西装调酒的男人,由他做来非但不显得诡异突兀,反而平添了几许贵族气式的魅惑,宛如北极上空闪动的光束,摄人心魂。

柏铭涛以同样的方式将两种酒注入调酒壶中,然后他又拿起了一个调酒壶,另取了几种酒,这次他用量杯量了,仔细地按比例顺序倒进调酒壶,把两个调酒壶盖好,手腕转动,两个调酒壶在眨眼之间从空中交替,柏铭涛的身影闪动,于抛接中游刃有余地转身,仿佛合着节拍,带有种不经意的慵懒恣意,他的眼神凝望过来,瞬间垂落,他摇动调酒壶,哗哗的声音像绵延的鼓点。

围观的观众越来越多。

柏铭涛低头将调酒壶中的酒液倒入一个锥形的特制杯中,酒呈清澈透明的蓝色,然后他打开雪茄枪,喷出的火苗缓慢地旋转在杯壁,酒不停地幻化出蓝色紫色红色……掠过他的侧脸他的喉结他执杯的手指,众人的表情更多地趋向惊奇。

灼亮的颜色在火苗中凝聚……骤然爆发,好像无数的星光轰然一声绽放,璀璨到了令人恍惚的地步,天地间升腾起一片光舞。这一刻,时间与空间都已静止,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此剧烈而沉重,像某种挣扎……

他向我走来,那双眼睛穿透了一切屏障和一切喧嚣……他把酒杯摆在了我的面前,他凝视我,眼睛里是一片温暖和挚诚,“它不仅可以触摸而且还可以喝下去。”

我拿过这杯独特的酒,杯子在我手中晃动出一种奇异的波纹……

“请问先生,您调的这杯酒叫什么名字?”调酒师投过来热烈的眼神。

“它的名字叫……”他的声音缓缓地回荡在这个昏暗的空间,深烙进每一个在场的人的脑海里,“——幸福。”

蔚蓝的海洋映着金光起起伏伏,由远及近的海浪卷着贝壳漫上沙滩,世界之大,珍奇之多,可是此刻只有这一枚枚贝壳让我如获至宝,风声拂过脸颊,鸟儿翩跹飞入云层,清脆的鸣叫声洒落空中。

“外面乱成一片,而你却在桃源盛景,柏铭涛将你藏得真是很好。”

四寸高跟鞋横在眼前,我从地上抬起眼帘,一双宝光璀璨的眼眸牢牢锁住我的视线,她挡住了光源,在我的身上落下了一层阴影,令我有种被她覆盖的错觉。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你好,我是樊玲,请问?”

她的眸光骄色淋漓,居高临下的姿态十分傲然,恍如女皇。

“柏铭涛竟会……”她雪白的牙齿咬住浅红色的唇,那样的目光神情宛如在看一个胆敢犯上的臣子,傲慢得如此自如。

我微微苦笑,上帝用这样的美丽来包裹一名女子,她的确是理应傲慢的。

“我是方锦。”她的声音如细碎的冰凌在流水中相互碰撞,唇角划出冰冷傲慢的弧度。

鞠惠的姐姐,方家的长女!

一缕嘲讽在她眉间散开,“看来你对我并不陌生。”

我嘴角扯了一下,很明智地保持缄默。

“你当然会知道,鞠惠她肯定告诉过你,宁清晓在和我一席谈话后割腕自杀。”她的唇角慢慢扬起来,带着杀伐之气。

上帝用这样的美丽搭配出这般的灵魂……用心何其的险恶。

“很多人都很好奇我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你一定也不例外。”

我装好贝壳,温和地一笑,“对于潘多拉式的盒子我从来都没有好奇心。”

她的眼眸收缩成两个锐利而寒冷的光点。

我转身移步,然而这是我能够选择听或不听的吗?

这些越是有钱就越是古怪的家伙,他们的家里从来不用电视上那种简单而有效的方式来对他们进行教育!我不能塞住那些追上来的声音,我在离她不到一尺的地方立定,我看见徐徐展开的白色羽翼,消失在云霄中。都说人这一生有些事是逃不过去的,原来是真的……

“柏铭涛才是宁家的亲生子,宁清晓才是收养的。”甜美的声音散发出幽暗的光泽,沉淀出特殊的浓稠。

“宁清晓的父亲柏兆銮在一次战役中救了宁介棠,自己却不幸阵亡,柏兆銮的妻子在听到丈夫阵亡的消息后,难产去世,宁介棠收养了柏兆銮的孩子,但是他担心小女孩会被外界委屈,于是他和妻子在回到了B市后就对外宣称亲生儿子是收养的,从柏姓,小女孩是亲生的,取名宁清晓。这个大秘密一直瞒着所有的人,柏铭涛不知,宁清晓不知,周边的人都不知,直到我……揭开了它。”方锦的眼睛特别黑。

她揭开了这个秘密,以为可以从此断掉宁清晓和柏铭涛,然而柏铭涛却因此娶了宁清晓,机关算尽……终究是空。

她轻蔑的眼角一扫,脸上抛出异常娇美的恶意微笑,“柏铭涛的铭是铭刻的铭,铭记的铭,他欠的不是养育之恩,而是一条命,宁家永远也还不清柏家的一条命,柏铭涛背负的是亲生父母的期望,宁家对柏家的偿还,这笔债他永远也逃不开!”她黑亮的眼眸含着笑意,无声地嘲笑着我。

金光在海面上荡漾,波浪轻轻地起伏,涌动着莫名的情愫,我的声音平静到极致,“方小姐,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我们很喜欢一件珠宝,不可抑制地迷恋它,因它彻夜难眠为它茶饭不思,但是我们持枪去抢也依然是犯罪,抢珠宝是犯罪,抢心也同样是犯罪,前者坐的牢有限,后者坐的是心牢,无限。”我不去看她,低沉而清晰地说下去,“你因爱而恨对吗?因为他不爱你所以你就要他的生活堕入深渊,坠入黑暗,最好痛苦不堪没有一丝光华是吗?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爱。

“你以为你的爱情有多美好,多么的与众不同,超凡脱俗,我告诉你,到了最后都是一样,得不到就会不甘心,爱得越深,不甘心就越重,直到磨耗完你所有的希望信心以及你那些所谓的美好,满面疮痍,心如空洞,到最后爱都耗尽了,剩下的就只有不甘心,只是不甘心!

“你看一场焰火,会有焰火的星点落在你的衣服上,你喜欢吃糖,会被虫蛀出一口虫牙,人生总会因得到而失去,这样便要恨吗,不,我不会,因为那是自己的选择,因为一场焰火总是很美,有的人穷其一生都等不到一次……”

一切寂静无声。寄居蟹从旧壳里爬出来,一寸寸钻出,带着新生的快乐和钝痛……

海浪在放晴的阳光下发射出一层耀目的白,灼入我的眼中,四面八方全都是水,无边无际,辽远空旷的苍穹和浩大宏阔的海融为一体,海岸,湛蓝,天海相接。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找到这里,有些事我想由我……”

“柏铭涛,你父母一定很爱你,以你为荣。”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一个人从来都不说痛,于是我们便可以默认他不痛?

胸口那团潮湿的感觉,越浸越大,越来越重,好像浸过了骨肉,直接透进了心脏里。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一种心跳,深缓而沉重,仿佛已经独自搏动了很久很久,在繁华和喧闹中被淹没了很久很久,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抱住了他,肩窝被温热的液体打湿。

“我痛过,我也放弃过,我无可奈何过,我也有求不得。”

水顺着我的太阳穴流入鬓发,心里痛得无以复加,我抱着怀里的人,轻轻拍打着,“铭涛,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我们以为一个人可以承受,便习惯让他去承受,一次次地被舍弃和委屈,这么多年来在这样的循环与不安之中独自面对,不可以脆弱逃避,不能寻找出口倾泄,因为这些都是应当的,因为这些都在一个绝对高尚的理由下微不足道……天地盖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国家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他只能将自己打磨得越来越自持而内敛,那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是怎样的伤……然而这样的伤,想听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句——“铭涛,我们很爱你,我们以你为荣。”

你信命吗,樊玲?

我怎敢不信。

我们站在海边,看着火红的夕阳一点点染红了波浪,然后它在很慢很慢的时间里走到了世界的另一面,它残余的色泽和温度残留在我们的脸上。

我们沿着这长长的海岸线静静走过,浅浅的脚印印在沙滩上,我把贝壳放了回去,风的味道潮湿温暖,是海的感觉。

柏铭涛站在我的门边,我的眼光放得更低,听他缓缓地叫我的名字,“樊玲。”

微醺的晚风在身边缭绕回旋,耳边是花开的声音。

“嗯。”

他站立着良久,良久,再度低低地唤一声:“樊玲。”

“樊玲。”

“樊玲。”

“两千滴水可以滴满烟灰缸,那么有多少声可以磨穿我的耳膜呢,你是不是想做这个实验啊?”我忍不住说,笑意却从唇角遄流而出。

他抬起头看着我,橘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有些……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的心被针锥了一下,我意识到在柏铭涛坚韧而冷静的生命中,他从未让任何人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样,而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这张脸的泪光和此刻的神情。

我拉起他推着他往前走,“走了走了,早点休息了。”

他弯弯地扯起唇角,眼睛像镶满了闪亮的镜子,“我走了,好好休息。”他神情缱绻,极温柔──温柔得好像只要望一眼就会整个化进去。

今夜月色如洗,碎钻一样的星星布满了整个夜空,我看着它们闪烁跳跃。眸光中星云旋转,今夜这里每个人的心都会被它们照亮吧。

早上醒来,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睡觉,一个晚上都在悠悠的涛声里浮浮沉沉,身子轻盈得犹如一根羽毛,仿佛踮起脚尖就能悬浮于空中。

我拉开房门,我看见那个历来内敛自持的男人靠在我门口的墙边安静地抽着烟,丝丝缕缕的烟雾从他的指间缓缓升上来。他惊醒般抬头,脸上的情绪来不及全部藏匿,他把烟放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眼睛里甚至有隐约的狼狈。

我眼见垃圾桶里满满的烟头,我在愣怔片刻后明白过来,心底里涌上来的柔软,达到了疼痛的程度。我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他,笑意如涟漪般绽放,“我在外面等你20分钟,然后一起吃早餐?”

他偏过头,第一次没敢正视我的目光,而嘴角却扬起,神采熠熠,他的笑容再不像之前那般疏远淡泊,而是多了份期待和欣然。

“等我。”他的脚步在地毯上擦出柔和的声响。

我走出电梯间,刚跨进酒店的大厅,一道狂风卷到我的身边,我的手腕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扣住,非常熟悉的窒疼感,“宇阳!”

我因为禁锢的疼痛而不自觉地蹙眉。

他停了一下,腕部的力量稍松,然后更猛烈地加大,再大,紧到似乎要把我捏碎。

借由肢体的接触,我接收到了他那种复杂至极的情绪,我低低地喊:“你放手,宇阳,放开我。”我不想引人注目。

他打开车门,将我扔进副驾驶位,我坐直的瞬间,车门被中控锁上,我敲打着车门。

“坐好,我不想伤了你。”

他低沉的声音中压抑着一触即发的暴烈情绪,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磅礴而出,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地压了回去,但也因此显得更浓烈而暴戾,他拉过安全带给我系上,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心脏猛地一阵紧缩。

他的视线紧盯着前面的挡风玻璃,瞳孔之中,闪现出前所未有的冷厉、阴鸷。气流在车内倒旋,充满了黑色的硝烟。

他踩下油门,飞散的灰尘形成一道隐隐的气界,激荡的风声刮过脸庞,宇阳动作凌厉地打方向盘,车子发出尖利的摩擦声,简直像是一种悲啸。

我感觉到了恐惧,这一次的恐惧比任何一次都来得迅猛和强烈,一辆又一辆的汽车远远被抛在了身后,我紧紧地抓着拉手,极力控制着歪斜的身子,“宇阳,你停下来,宇阳,你放我下去,宇阳!”

他充耳不闻,他那双眼睛带着燃烧的火焰,像是一团夺人心魄的熔浆,他的表情越来越平静,眼神却越来越可怕,狂热而骇人的暗魅深邃,他几乎把车子飚飞了起来,我快要不能呼吸了,车子沿着码头冲去,我看见了前面的大海,车子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速度都没有减低分毫。

“宇阳!”

我惊声尖叫,他的神情阴冷而专注,身影纹丝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已遗忘,码头越逼越近,墨黑的大海扑面而来,我绝望地扑了过去,“宇阳!啊!”我死死地抱住他的手臂,把头全部埋了进去。

砰的一声急速刹车,我五感尽失,只清晰地感觉到身子被紧紧地护住,那种无比坚定的触感,纵是激流怒涛也绝不放手,车子居然硬生生地刹住了,卓越的防抱死制动系统。

好一会儿,我才慢慢地抬起了眼睛,他的指节紧紧扣着我,整个身体似乎也绷成了一张弓,他俊美的五官上没有一丝血色,安全带嵌进他胸前勒出一条深深的瘀痕,显示出他刚才做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我,我们的距离在一点点缩短,在呼吸的空间里,充盈着彼此的气息,“柏铭涛昨晚一夜未回房间,这也是对你的否定和轻蔑吗?”

我连愤怒都无法感知,仅凭直觉回答:“是,还是对柏铭涛的否定和轻蔑。”

他眼中的冷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深邃,他脸上的阴郁更甚,视线牢牢锁住了我。他缓缓开口,眼睛里完全没有了倨傲,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让人心脏纠结的恳切,“樊玲,到龙腾公司来,你会拥有51%的股份,那是你的事业。”

我颤动了一下,脸刷地变色。他黑色的瞳孔里过于浓烈的感情扑面而来,我极力避免的状况终于无可回避地突现在我面前,浑身的寒毛都在竖立,不是没有经历过表白,但是对象是他——宇阳——这种效果简直就是反恐24小时版,只有惊心动魄!

“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我可以等,等你考虑成熟。”

我僵立着,我太熟悉这种被内心的绝望和坚守的希望纠结的目光,太过心惊,根本难以承受,我惨白的嘴唇里吐出的气息非常不稳。他的车返回酒店,我按住额头转向窗边,脑海里闪出一句话:如果真话是一种伤害,是不是就应选择沉默。

我转过头去看他,他容貌非常俊美,一双漆黑的眼睛,五官立体深刻,鼻梁直挺,浑身散发出精致骄傲奢华的美感。他的骄傲是渗进了骨子里的,对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欺瞒不仅是伤害,更是侮辱。我的不能接受,于他已是损伤,我要再令他感到侮辱,那我就真的该死了!

“宇阳,”我望着他,与他的目光平行,“对不起,我不能接受。”我的声音柔和而坚决,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我多少觉得有些害怕和不安,我的手握住了门把手。

宇阳的眼睛慢慢地沉了下去,那隐约带着一点希望的光芒熄灭,像是很深的绝望,又像是冷色的熔岩,流转跌宕,复杂得让人无法看清。

空气寂静,周遭安宁,这简直就像是置身在水底的漩涡,表面沉静,却会尸骨无存!

他终于击碎这结冰般的一刻,他说得非常缓慢,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力图烙进我的脑海,“樊玲,我从来都不愿伤害你,可你从未给过我第二种选择。”

他的语气冰冷刺骨,像是一种预示,预示某种可怕恐怖的事将会陡然而至。

背脊有一股寒意一直升上来。

第二十九章

我下了车,在离开的那一瞬,我还是回转了头,我透过车窗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的语气慎重,也许这在他人的眼里只是一种伪善,但是我无法接受用生命来挥霍的行为,生命于任何人而言——都只有一次!

“宇阳,请你开慢一点。”

我向酒店走去,一抬眼就看见那站在酒店门口的身影,温暖蔓延着散至每一处经络,我总是望着前方,望断千山万水,望断寂寞红尘,望着望着却不知就在前面,就在我每次的一抬眼间,他总站在那里。世界变得遥不可及,我向他奔去,“我回来了。”

我站在他的面前,他静静地看着我,嘴边噙着一抹笑意。眼神交会的刹那,世界变得无比空荡,空荡到辽阔天地间只此一人,这个世界,原本也只有这一个,在那些极致的动荡之后,也只有这一道光,这一个人,让我重新看到了这个世界,让我可以觉得不再孤单。

就在下一个刹那,我的手心一热,他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轻声说:“下次去哪里可不可以先让我知道?”

“要先排除意外啊。”我看到他的眼神,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微笑瞬间不自知地爬上嘴角,“知道了。”我答。

他看着我笑,淡然,隐约无痕,却有快乐流出来,一点都不像经典的柏式笑法。

“樊玲,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他的语气很奇怪,很是慎重,却在慎重间隐约有种淡淡的不安……还有……歉意?

一张黄金卡,三分之一的地方镂空形成一个“樊”字。

“天啊!”我眼睛张到无限大,“真的有这种卡啊,蓝伯蒂的黄金卡,出示此卡在任何一家的蓝伯蒂会所吃东西都不要钱?”

震惊与微笑,诧异与凝视。

“全世界只此一张,出示此卡的时候必须附上你的指膜。”

“蓝爵会疯掉的。”我震惊得不知所云。

“嗯,雅蒂也疯了一半。”柏铭涛失笑,眼角眉梢里全是宠溺。

绵软的感觉涌入喉管,“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要安慰我真的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柏铭涛摇了一下头,动作很轻缓,却是勿庸置疑的气势,“樊玲,我不是为了安慰你,对不起,拖了这么久,才敢告诉你。”

声音敲震耳膜我却一句也听不明白,柏铭涛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有一丝不能控制的紧绷:“樊玲,我是‘何以临风’,你在网上的ID叫‘如是我闻’,我们在新闻论坛上辩论过,新闻是监督机构还是国家工具;是以曝光为主还是粉饰太平;是为民众的焦点,还是官样文章;做一个新闻人是要卓越还是要平实。一直到你快要毕业的时候,你对我说你要坚持立场,毕业论文就写《论新闻人的平实》,我回答你说,如果你的论文能够得到第一名的话,我就请你到凯悦去吃大餐。”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是一出情景剧吗?太过离奇荒诞!

我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他走出了最后一步,再无空隙的距离,手指停在我的眼眸前,拨开了我垂在脸颊的两缕发丝,“樊玲,对不起,我失约了。”

我不答话,眼中的光彩越来越碎,细细密密地一层一层涌上来,他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眼底柔光涌动。

我们彼此对视良久,我忽然哑声问道:“为什么失约?”

多年之后,这个问题终于能够问出。问的同时我的脑子里突然一片清明,我阻止了他的解释。宁清晓割腕自杀,太过混乱无法解释无暇解释。

我的眸子渐渐清澈柔和起来,“为什么选择现在告诉我?”

“因为,这一次我不会再失约。”他的眼睛里是一种再也不容错过的坚定和果决,“信我,樊玲,”他的神情肃然,庄重得犹如起誓,“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信我。”

“信我”,这两个字连同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手心的温度,全都汇集在我心中,最终汹涌而过,摧毁了我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情感的挣扎和理智的拷问在这一刻真正统一,我已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我想我们应该结束假期了。”

他的十指和我的牢牢交握,无尽的欢喜和感激都被握在这双手之中。

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到F市,一下飞机这里的寒流就让我打了一个寒战。和离开时一样,F市的上空依旧是雪雨蒙蒙,习惯了温暖如春的海滨城市,回到这里还真有点不习惯。

“冷吗?”柏铭涛将他的外套脱了,给我仔细披上,“等我一下,我去买把伞。”他钻入雨雾之中。

身上的衣服散发出一股温暖清爽的味道,是属于他的独特味道,它传入肺里,留在心上。

我看见他从机场的超市里跑出来,黑发被雨淋得半湿,他跑到我面前,举着伞,“可以走了。”

我抿了抿唇,将脸偏朝一边,“我记得好像你的车停在机场的,这个……”我指指伞,勾勒出七分逗趣的神韵。

柏铭涛把手圈在嘴边,咳了两声,眼睛侧了侧,又转过来。一向从容自信的柏铭涛,凡事都胸有成竹的柏铭涛,这种神态绝对稀有,几近绝迹。

“那我们走回去好不好?”我的面颊上有微弱的一抹酡红。

“好。”

我们慢慢走在细雨中,静听着雨点打在伞面上又落下去的声音,一滴滴雨跌落在地上,溅起水花,“啪嗒”,很轻的声音,一直钻进心里。

世界熙来攘往,车过车驰,就如耳边渐静的乐声,两个小时的路程,感觉像是几分钟,太快了,太短了。

我把钥匙从紫色的钥匙扣上解下来,换上深红色的,将紫色的递给他,他沉静的眼睛里有一束火花乍然闪过,千水浮隐,在交织的雨水中,我们执手相看。

我静静地伫立在路边,直到他消失在视线的尽头。眼睛里不知道是不是飞进了细雨,清冷得让我感到一丝恍惚。

回到旭升公司,回到我熟悉的轨道上面。

“樊总。”公司的全体人员迎上来,“太好了,你一回来,就可以结束兵荒马乱的局面了,主帅一出马,何事不可成。”

我离开得太急,根本没能到公司来交代,我翻阅了近期的工作记录,居然有条不紊,没有出什么问题,我赞叹道:“小乔,佐江,你们可以独当一面了。”

“樊总,柏台给了我们很多指导,你离开后,他一直有到公司来。”

心突地抽了一下,在我看不见的背后,他还给了我多少小心的呵护和有力的扶持,一种微酸带甜的情感潮汐,一阵一阵漫过来。我将所有的情感压回心里。

“通知大家,下午3点到会议室开会,佐江,关于《创业》这一栏目的具体策划包装,风险基金的投资可行性报告下午我要见到。”

休息回来像是全部的精力回笼,我精确而完美地处理着手边的每一件事。

一个星期风平浪静。然而我知道,在这波平水静的表面上,底下什么都在发生,深海暗涌,我清楚,要来的总归会来。

“樊总,杜副台长请你去一趟。”

杜副台长看着我的眼神冷冽而平滑,“小樊啊,你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可是现在台里有些变动,柏台在半个月前就接到了调令,上面对他的工作有新的安排,柏台对我们市电视台是有感情的,所以这工作的交接就慢了点,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小樊,柏台是总归要回去的,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还是中国那句老话嘛,谨守本分,各安其职,才是安生立命的根本。”

杜副台长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

“小樊,你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柏台即使离开,你手上的工作还是继续像以前一样做下去,不会有丝毫的影响的。组织上还决定,柏台离开之后,你手上的工作要继续加大,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嘛,比如总编室的工作,也应该适应市场经济嘛,以后一并由你负责,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也可以提,组织上会给你最大的支持的。”

我一言不发,端坐聆听。

“小樊,我觉得你的前途无量,你可别把自己耽误了。”

杜副台长的结语我听明白了。

离开他的办公室,我继续工作,时间没有尽头地流逝,几个小时延伸成了一天,一天天延伸成一周又一周。

“樊总,市政打电话来,路标广告工程暂时中止,市政方面有新的规划。”

“我知道了,从上个星期起工作的重点转移到华创房产的销售计划案上,人员都已经到位了吗?”

“到了,公司的重点资源都投入到了华创地产的销售上,我们的销售方案华总很满意。”小乔回答。

这要感谢蒋峰,由于他的远见卓识,华创集团的代理方案,令旭升公司打开了新的局面,也给此时的旭升留下了一线生机。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验,兵临城下赶尽杀绝的先兆。

果然。

“樊玲,电视台决议暂停《创业》栏目。”唐向华把文件放在我的桌子上。

会议并没有通知我参加。

“我按你之前所说的和《财经》杂志有过沟通,这档节目搬到杂志上去做,用现场评委的方式,全程在杂志上进行文字报道,投票的方式已经拟好了,风险投资基金协会基本上同意了这样的模式。”

唐向华办事能力那是相当的强,我收拾东西,“那就好,这档节目可以帮助很多有志的青年,不办太可惜了。”

“樊玲,你在收拾东西?你要离开电视台?一个栏目的暂停对你广告部的工作没有影响啊,你入主广告部那是商业合同,电视台中途毁约那是要赔偿你的经济损失的。”唐向华为我紧张。

“那就是法律问题了。”我的对答很从容,“当然我并不打算和电视台打官司,自古民不与官争,广告公司怎么可能和媒体打对台。”我笑着说。

“你是说电视台已经下文了?怎么我没有接到通知?”

“我也没有接到,不过应该是迟早的事了。”

我并不回避唐向华。大众对于□□一向嗅觉灵敏,现代人彬彬有礼的皮囊下暗藏着窥探、揣度和津津有味,毕竟这是一个透明的世界,没有谁是活在玻璃屋里的。

“那也要等到文下下来,即使文真的下来,那也是不合理的,你不能这样不战而退!樊玲,你的工作成绩和其他的没有关系!这已经是21世纪了!我去找杜副台长。”

“不要,唐向华。”

我把最后一本书放进箱子,我真不想把场面弄得这样难受,“我其实是一个怠懒、耍乐、好逸恶劳的女人,我最想要的生活是有点钱还有点闲,我发觉我基本上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你不是还经常来吃饭以消除局部差距吗?我不是非要事业的女人,”我继续笑着,“基本上我身上还是很有些中国女人的传统美德的。”

唐向华没有说话,他静了一静,“你决定了?”

我点头,“我想能留给电视台一组漂亮的后来者难以企及的统计数据,那也是很荣耀的。见好就收急流勇退,是古之明训。”

他走过来,帮我抱起箱子,他看着我,很男人的眼神,“樊玲,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如果撑不住了,我的肩膀给你靠。”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把面纸按在泛湿的脸颊上。

不久电视台通知,因内部调整暂停和旭升广告公司的合作。

雪越下越大,F市已经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世界,风雪旋舞迷蒙了行人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前面隐含的危险。但危险不会因为人的无视而消失,危险越逼越近。

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已经干了,我触摸着它,暖和而轻软的触感在指尖流淌,我看到一个等待的姿势,我站在黑暗的雪夜窗前静静等待。

税务人员入驻旭升广告公司,例行公务查账。

工商部门……

城管科……

……

弓刀霜剑,层层加码……

很明显旭升公司不过是个渡口,所有的压力和逼迫,最终的指向并不在我。

日子即使是在刀光剑影之间度过,也依旧一天天地过。实在累了,静静地定一定神,让脑袋放空,吃一顿好的,睡一觉又是一天。日子其实没什么难的,大自然的规律是冬天终会过去,雪化自然天晴,我要做的,只剩下等待。

当一个人把自己全部的感情投注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在别人的眼里可能是可笑的,甚至觉得她变得愚不可及,但是对于当事人来说,那却是幸福的。

电话铃响起,我飞快地接下,“樊姐。”

扬霓?

“樊姐,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过几天可能台里会需要你来一趟。”

“有什么事吗?我的工作已经交接完毕了。”

“纪委派出督查组到电视台来了,了解柏台的工作情况,好像是有人举报柏台有以权谋私的行为。”

一声巨响,惊雷乍现,转瞬之间,天翻地覆。

我猝不及防,再也站立不住,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还来不及体会痛楚,我已听见自己愤怒、混乱、震惊的声音:“你说什么?”

“樊姐,你怎么了?你没有事吧?”扬霓那边连连询问。

地上的冰冷让我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我没有事,我只是太……太吃惊了,这怎么可能?”我难以置信,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一时间风云变色,所有的指向……突然间……怎么可能?柏铭涛的父母是不可能置他的前途于不顾的。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了什么问题?我的脑子要爆了。

“具体的我也不是太清楚,樊姐,我只知道好像是有人举报,上面要求彻查,我猜想举报的这个人肯定很有来历,要不然不可能触动到柏台的。”

我坐在地上,森凉的寒意从头涌到脚。

电话再次响起,“樊玲。”

本能快于意识,在我大脑还在反馈的时候,我的手指已经按断了电话。

手机继续响,我盯着闪动的屏幕,像看着一条毒蛇,一曲过,又响起,一曲一曲,锲而不舍,绝不放过。

我抓起了电话,在接通后,我一字一句地告诉对方:“高敏,如果你再打电话来,我就报警!”

“樊玲,我这里有丁立伟的一些东西要交给你,如果你想他死不瞑目,你可以不来,我在惠天咖啡。”

电话挂断。

第三十章

高敏坐在沙发的一角,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戴着墨镜,抽着一支烟。

我们的视线在半空中冷冷交会。

细长的烟在她嘴角颤动,她深深地将烟吸到肺中再悠悠吐出,“樊玲,在你的这些男人中,丁立伟算不算唯一一个有资格对你说,至死不渝的?”

“收起你的恶毒,你别忘了你是他的……妻子!”

高敏微微仰起头,我能感觉到她的恨意,这种浓烈的恨意,几乎令她无法控制。

她按灭手中燃尽的烟,从烟盒里抽出一只,再点起,细长的烟在红色的火苗中颤动着,咬住烟的嘴唇也在震颤,这燃烧的香烟仿佛成了她的一个支点,支撑着她不至于垮掉。

“妻子……你知道为什么你是第一个被通知到医院的吗?因为丁立伟掉下来后,唯一说过的一句话是,‘樊玲,我要回家。’这个盒子里是他留给你的东西。”高敏决绝地推过来。

盒子里放着一把钥匙,一张揉成了一团的纸,一个存折。

“这把钥匙是你们曾经的新房,他买回来了,用他自己的钱,他很拼命,再小的工程都接,出事的那天他去林东工地,一个不到十万的工程。”

高敏的脸微仰,她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乳白的烟雾围裹上来,刺入人的眼睛。

“他挣的大部分钱都存在这个存折里了,用你的名字开的户,至于这张纸并不是他留的,是我从垃圾桶里拣的,不过,我想也许你会有兴趣看一看。”

金属的光泽冷得发涩,三生远,朱弦绝。

我啪地阖上盒子,这声闷响,听上去像是悲凉的哭泣。

“高敏,为什么你恨我恨到这种地步?第一次你见我,夺走我的幸福;第二次你见我,竟想用一把钥匙来绝我一世的幸福。”

高敏笑了起来,笑得细碎而急促,这种笑声像一把刀直接从心底里刺出来的,她哼着黄梅小调:“绝你幸福不是我,龙腾总裁名宇阳!”

声线过处,眼前有什么东西像烟花般爆炸开来。

她的声音冷而腻,像毒蛇的引信一般扑过来,“是他用水源污染事件来威胁高家,逼我去接近立伟,一直以来我和他都是最配的,他是最适合我的男人,是我想去爱的男人,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只有你!你有没有到他的办公室去看过?那里锁着一间屋子,那是为你而装修的。梁安亿的闲、净、醉,你还记得吗?你在大学里曾经说过的,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间他装修的屋子,那间房里,全是你,你所有喜欢的一切他都收藏在那里。他一直都在看你,他为了你和家里闹翻留在本市,他甚至为了你放弃仕途进入广告界,他爱你,爱得无以自拔!”

她说的话太过晦涩难懂,一旦倾听,便会直沉入她所缔造的黑色地狱!

“因为你,我被我想爱的人一手推进地狱,好,那我就嫁给立伟,我也要看着你进地狱,大家都生不如死,都坠进地狱里,那才刚刚好!他布下局,以为毁了你和立伟的幸福,他就可以得到你,可你太倔强,不抛弃不放弃,哈哈,你又把柏铭涛拖下了水!樊玲,我真的很羡慕你,你是那种只要摔倒总会有一只手来接着你的幸运儿!

“你以为一个工人可以取到我们的水源?你以为这样的绝密是一个小记者能够查到的?李伦没有相关人士的默许,他敢破坏行规拿着吴晓母子的性命冒险来告诉你盗版事件的真相?那都是宇阳,他要你违背原则,他要你逾越新闻人的底线与柏铭涛决裂!你知道丁立伟为什么会死吗,因为听到你……”

高敏的脸扭曲得变形,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一字字地道:

“他痛彻心肺,他痛心切骨,他痛不欲生,他跑到宇阳的面前去求他,他对他说——爱你就不要再伤害你!他痛得神智不清,痛得精神恍惚,所以他才会从架子上掉下来。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娶我吗?因为宇阳要他选,选他背叛还是你背叛,被背叛断人肠,背叛者是不是早已断肠。你知道他在新婚之夜对我说什么?他说他爱你,他说爱一个人,除了希望能永远和她在一起,更希望她健康,快乐,平安,不受任何伤害,为此他哪怕是坠入无尽的黑暗与孤独,也要让你可以继续生活在阳光中,活得坦荡而光明,享受生命获得幸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不再被你所爱,就算会被你渐渐遗忘,他也此生无憾。他爱你,至死不渝。”

樊玲,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是当你的天堂塌陷后,你坠入地狱,你发现连地狱都消失了。

“宇阳这一生什么都拥有,一切都在他手中,偏偏他全不在意,他今生唯一在意的,他争不到,可是越争不到越珍贵,越求不得越要求。宇阳到B市把柏铭涛告到了老头子那里,他还举报柏铭涛,他要让柏铭涛再也无法在此立足,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你翻身的余地,他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势必要把你罗入网中,樊玲,你无处可逃!”

“当日宇阳要挟你去接近立伟,那么恨那么屈辱你都不敢向我揭露真相,还有《精仕》事件,在那时我以为你是为了让我和他更势同水火。但是今天我明白了,不是,你是为了制造契机,我和他和解的契机,这和今天你来告诉我真相的原因是同一个。”我残忍地看着她,“你爱上立伟了。所以你宁愿承受宇阳的报复,哪怕让高氏陷入绝境也要让我和他玉石俱焚!”

她嘴角的烟一直在抖,她大口大口地吸着,连气都喘不上来,她全身都在颤抖,她一把拿下燃烧的烟头往手心里按进去。

皮肉烧焦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她终于不再抖,她取下脸上的墨镜,眼睛红肿充血。

“对,我爱上他了,我爱他软弱下的骄傲和坚守,我爱他从来都溢于言表的追求和遗憾,我爱他,爱上丁立伟这样的男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我爱立伟,我真心诚意地想和他相守终生,可是樊玲你说得对,血债要用血来偿,立伟的血换我失去这一生的挚爱,换我悔恨终生,这个结果你满不满意呢?这个结果你满不满意?”

她的眼泪一直流,可是就算她把眼泪哭干了,甚至用自己身上的血水来取代,甚至整个人都干涸掉,也是无法减轻一点点的悲伤,永生的殇,永世的殇。

我打开那揉成一团皱得不成形的纸团,单薄的纸被揉出了道道凌乱的折痕,就像那永远也无法展平的伤口。

樊玲:

在一个最三流的故事里,有一个神问他的子民,你是要你的心,还是要你的肾?子民回答,请给我一个全尸。可是,在故事的设定里子民连选择全尸的机会都是没有的。

樊玲,我爱你。

从1996年11月2日到今天,8年,我从未停止过一天爱你。

而我父亲爱我,是从我出世到至今。为此我挖掉了我的心,换回了我的肾。

可是,没有心的我,从此再不能屹立在你的面前,我只能抱守我的残缺,从此终老。

在这个落幕的故事里,樊玲,我被裁定交出我的幸福,我必须要把它交付给这世间比我更爱你宠你珍你重你的男人手上,他会让你一生绽放笑容。

如果可以,樊玲,我希望你可以忘记我。

如果真有上帝,那么我向他祈求的最后一点仁慈就是让我看到你幸福。为此,我可以用我的全部乃至生命去交换。

雨幕交织,城市的路像是身体里的血脉,一路都是蜿蜒的鲜血。耳膜里甚至已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般飘荡在大雨中,不知道走了多久,膝盖已经无力支撑,可我依然在走,没有停下来,我好像觉得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好像还有这样的一个地方,还有……这苍茫无依的人世间……最后一点清凉。

我一头趴在铁栏杆上,向天空抬起头来,雨刺进眼睛里,刺得魂魄都在瑟缩。

我拿着手机望着起伏飘摇的河面。

电话一声响过一声,一声一声悠悠而逝,终于有人接听,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喂,你好。”

“我找柏铭涛。”喉咙烫得像是要渗出血来。

“柏先生在医院,宁老先生心脏病发,已经昏迷好几天了,请问你是哪位?喂,喂,喂……”语音在虚空飘忽,一霎便化为了乌有。

“信我,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信我。”

我趴在冰冷刺骨的栏杆上听见有人这么对我说,我猛一抬头,前面是白茫茫的河水,暴雨如注。

“咚。”一声轻响,溅碎了零星的光亮,那片温润不复存在。

手机迅速下沉,在万千的浮沫中没入深渊,再无天日。

灵魂寂灭,飘散,此生我将——不再执着。

车厢很空,我缩在角落里睡了一觉。恍惚中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细雨蒙蒙,头顶上是一片深红色的天空,云彩很诡异,在地上飘浮,我一个人站在伞下面看倒影,水里面的那张脸不是我的……我醒来,车厢一片黑暗。

一个男人一身黑衣像石柱一样坐在我身边,他转过头来,冷然说道:“我受人托,给你一张机票和身份证,只要你今天离开这座城市,就不会有人能找到你。”

路灯一盏盏闪过,雪覆盖了这座城市,把白色固定为了坐标的中心,静得噬骨。

“方鞠惠去了倪森那里,她用自己换了这些?”

“樊玲小姐,想要自由先得学会闭紧嘴巴。”黑衣人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凶悍之气。

这个城市烧尽了我的最后一滴血。

“借你的电话给我,在走之前我想打个电话。”

电话塞进我手里,“快点,到前面的站上下车,有人带你走。”

我按下一个个的键,我对着电话说:“宇阳,倪森派人来把我带走……”

手机飞了出去,碎成一地,黑衣人的脸色像夺命的罗刹,他气息起伏,“你这个疯女人!”他站起来离开。

我低低地笑,哈哈地笑,大声地笑,世界在巨大的漩涡里疯狂,谁也分不出此消彼长。

车到站停下,夜色剪出他的身影,身形修长而优雅,紫色的外衣随风扬起,黑亮的头发闪动着冷冷的光泽,他漆黑的双眸牢牢锁定在我的身上,无法想像这样一个男人,冠盖京华,风姿俊逸……他竟是踏着偏执和疯狂……一步步走过来的。

我毕生的期望,爱恋,幸福,事业都被他一手毁掉,仅在瞬息之间!见到他,我以为我会死于疯狂,可是,我没有。

心缩在胸腔里一动不动,像是已经不复存在。

“樊玲。”他渐渐走近,眼眸中的那份灼热逼人。

“带我去见倪森。”

“你要想见鞠惠,我去把她带出来。”他低低地说。

“带我去见倪森。”

“好,我带你去。”

我沉默地坐下来,静静的,煞白的脸上,深黑的两个瞳孔空洞。

“浮华世界”。一个最高级的会员俱乐部,提供最醇的酒,最隔音的全景包厢。

倪森见到我时微微地挑起一边眉毛,他的五官中带着一种近乎贵族气息的森冷。宇阳面对面地和他站着,气质矜贵桀傲,两人隐隐约约带出一种对峙的味道。

倪森眼神顿了一下,微微地笑了,眼睛中隐隐的残焰凝聚,“你来见我想做什么?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做完就离开。”他的声音像一把剖开肌理的寒刃。

空气中充满了一股不耐烦的逼迫感,不远处的欢乐背景都变得森然。

“我要单独和你谈。”

冷意和杀戮的血腥从他的眼睛里一闪而逝。

“倪森,”宇阳淡淡的声音响起,“爱着一个人便会只想着这个人,无论她想要什么,只要她在自己身边,你都会愿意为她做到,没有理性没有原则,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倪森做了一个手势,旁边的人打开门出去,宇阳也随之走出。

倪森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笑容中格外透着一丝凛冽,“樊玲,你真有本事。”他一句冷吟。

我垂眸低语,“以爱之名,把所谓喜欢的女人投进地狱中的地狱,你们的这种变态高度是常人所无法企及的,你们都是天才。”

倪森展开闪亮的牙齿,白得阴森,像是在铁上拉出一条弧线,“樊玲,你最好现在就开始祈祷宇阳会一直护着你,否则人体有216块骨头,我会一块块地把它们指给你看。我很有耐心,也很有时间。”

“离开鞠惠的那几年,看来你是研究人体构造去了,可你知道鞠惠那几年做了什么吗?我第一次见鞠惠,她穿着一件很漂亮的衣服在街上走着,但是整个人却像是阳光下的一捧积雪,一个已经粉碎了的瓷娃娃,外壳包得很好,实际是一碰就碎。那好像是你抛弃了她,你要去为你远大的仇恨努力,你再也无力承担你的爱情。我把她带回家,她搬离方家,发疯地找你,她只要听到任何一点你的消息,就算是最肮脏的码头,最黑暗的酒吧她都会去。她在黑道最聚集的地方游荡,她喝酒,她把自己放在最黑暗的地方堕落,我一次次把她拉走,带回。

“有一次,有人告诉她见过你,让她去。他们在她的酒杯里放□□,你知道□□和酒喝下去会怎么样,她差点就被人LB在某个阴沟,如果不是我和莫砾及时赶到,社会新闻版上也不过多一条,某堕落女因吸毒过量而死。你说你还要鞠惠什么,要鞠惠的心,早在几年前你就已经把它碾得粉碎,你再回来一次不过是把碎片弄成粉末;你要人,她带着你给她的指环一次次躺平在你身下,掏空了她自己;你要她的命,很简单,再回PJ馆,找那群给她下药的人……”

“住口!”他脸上连起码的平静也无法维持,真正的穿心碎骨。

“鞠惠把自己的灵魂撕碎了给你,也拼不成你要的公道,可是她说因为你是倪森,所以无论仇恨还是孽报,她都愿意去背负。你认为鞠惠为什么要当律师?因为她害怕你站在被告席上,她要为你辩护!一个要为你辩护的人却被你逼得亲手把你送上法庭,那是怎样的痛?她活生生地……撕碎了自己的灵魂……”

我静静地看倪森,我完全明白倪森现在情形,痛苦,痛苦,痛到最深处全身都疯狂地展现出四个字:痛不欲生。

鞠惠,斗嘴,我不行;论狠,你不行。

直到走到这一步,你都不忍夺走他恨的理由,而我是草根阶层,人们说草根阶层天性恶毒且有小市民的狡猾,我们从来都是瞅准对手的七寸,钢锭嵌入。我们没有规则,我们是黑市拳手,要打就将对手打到完全爬不起来的地步。

我拉开门,回头看了倪森最后一眼。

你们这些手握强权的人,以为只有你们才能让人痛彻心扉?不,谁都一样!

谁也逃不过命运的罗纹,倾覆与流离,挣扎与伤痛,在最初的霎那就已经注定。

宇阳将我送到门口,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睛里又是那种只折射一个人的光芒。

我打开大门,“这是你选择毁了我们所有人而得到的,这么大的代价,你不进来验收你的成果?”

他的身躯一下轻颤,眼睛骤然瑟缩,眉峰与眼角,鼻梁与下颌,划出痛的锐利惊的秀丽,目光隐隐带涩,在交会的一刹那弹开。

他慢慢俯下身子,成功地将我面前的光线全部杀戮,说出的话却柔缓,“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你。”

一进房间我就瘫倒在床上,床单冰冷,房间里黑得像深海,我逐渐蜷缩下去,原来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是真的叫不出声的。在昏昏沉沉的时候我想,生命的尽头原来就是这种滋味,所有的山重水复,迤逦曲折,总归是这样的结局?上天入地都无处可逃,为什么还要于事无补地执着?天底下最愚蠢不过的事情……浮生一场虚空大梦……碧落黄泉……

就这样,我还是睡着了,那个时候有什么滴进眼睛,但我连指尖都动不了。在若干模糊的意识中,我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只有我一个人。

我想起一个名字,但是喊不出声来,好像就这么忘记了。

我上车后,宇阳关上车门,车内是由他构成的封闭空间,他将车缓缓地滑出去,像融过一片云层。

“我现在开得很慢,车速不超过80码。”他侧过脸微笑着对我说,漆黑的眼睛像是聚拢了所有的光线。

利剑无声地穿透入胸,这一刻,很冷。

宇阳将我带到了龙腾广告公司,他打开了那间一直锁着的办公室,熟悉的景物扑面而来,记忆中的幻像化成实体呈现在眼前。

胸口被无数的淤泥堵塞,连喘一口气都污浊,我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你身而为人,却为一己私欲,设计陷害,逼人致死,枉死魂灵之恸,你听不听得到?”

宇阳的面容在这一瞬间燃烧起来,哪怕石子投入也会爆裂开来。

“在你心里我罪无可恕,那么你就亲手把我送进地狱。你什么样的报复我都接受,没有底线,但是樊玲,你注定跟我在一起。”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愧疚和悔意,只有不可斡转的偏执和决绝。

我跌坐在沙发上。

他蹲在我面前,黑水晶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青溪路25栋1单元2号,2000年2月10日,我从北京回到F市,我只比丁立伟慢了一步。一步天涯。我以为我可以克服终至忘记……”他高贵神俊的眉目慢慢地看向我,“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

“樊玲,你很恨我,我知道,你甚至不会认可我的爱,你觉得我就是把残忍的利刃,一刀砍了你的事业,一刀断了你的爱情,可是樊玲,你可曾给过我机会?没有!在学校你参加的活动场场有我,你看不见我!你选修的学科我都修,你看不见我!我进入广告界,你看不见我!我打跨你的公司,你还是看不见我!”

他的手撑在沙发上,迫近上来,将我困在中间,十指的血管在皮下隐隐跳动。双眸纹丝不动,平静无波。

“让你看见我的唯一途径只有斩断你所有的退路,在只有我们两人的空间里,你不能不看我!”

在只有我们两人的空间里,你就是我的地狱!呐喊闷在胸膛,我的喉头嘎嘎作响。

“你可曾想过我的坚持?我爱你,从学校,到现在。”

“世界上没有一条法则规定,你爱的人必须爱你。”

他垂下了眼睑,而后抬起,眼底一片沉静,他淡然地说:“我知道,可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你爱我,把我所拥有的东西全部埋葬;你爱我,把你所给就当作是我所想要的;你爱我,我得到的必须是你所愿意给的;你爱我,使尽权术的翻覆和手腕的狠绝;你爱我,令我尝尽世间的永伤……

你爱我……

这样深情何以为报!

“樊玲,不要再走了,再走就是你身后的那个家了。”宇阳的声音柔和得近乎呢喃。

支离破碎的片段一粒粒地剥落,沉入脑海没有喘息。

“宇阳你最爱谁我不知道,但你最恨的人肯定是我!”

我的微笑被他的目光折射得变形,我的声音平静,完全没有喜怒哀乐,“你放心,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来一次了,我累了。”

宇阳退了一步,把我拉进怀里,轻轻地抱着,像抱着一件极其珍贵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贴在我耳际,“樊玲,嫁给我吧。”

他的身体像一把刀,插进我的血肉和我的每一根细微的神经里,生生捣毁了我的五脏六腑。他修长的手指钻进了我的发丝,全然地禁锢,占有的姿态,紧密得没有半点空隙,他的五官变得朦胧,所有的棱角瞬间软化,眼眸微转处却透着濯濯的火光烧灼着我,“樊玲,嫁给我吧,接收龙腾公司,它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我有的,都给你。”

我立定在地,停止一切举动。

“这是股权让渡书,你签字接任的那天我们举行婚礼。”他轻轻扬眉,依然是刻进骨子里的优雅,这是一个无时无刻都能让自己优雅起来的男人,即使在做着最恶毒的事情。

“给我一周的时间。”

宇阳直直地望进我的眼睛深处,像是在最后确定什么。我直直地回看过去。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好,现在除开你离开我,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樊玲,”他的嗓音静静的,“我不会手软。”

我静静地回答:“我知道。”

我亦不会。

你用强权来发动战争,把爱情变成战胜者的奖品。

我会让你知道,战争不仅仅别人会败,会鲜血淋漓,你也会,如果以此为战,惟有全军覆没,俱败皆伤。

我缓缓把身体埋进水里,全身的每一处肌肤都被热水包围着,惟其如此,才能觉察到全身是如何的寒冽,这种噬人的寒冽在热水中再度迸裂开来,门外天地铺雪,耀动着银色的光,那是一个甜美的海市蜃楼,而我,再也不可能在阳光下那样拥抱它。

我打开柜子,从最深处取出封存,软软的料子压出了些许褶皱,摸上去滑溜溜的细腻,幽幽地闪着光。

一件瓷青色的旗袍。

轻轻穿上,扣上盘扣。

什么是必须坚持的?

精巧翻覆的绣纹身上缠了一圈,镶嵌在锦绣中的烟云,仿佛有了生命,在身上飞舞起来。

什么是宝贵的?

精致的绣花浮在细纱上,沉淀着旖旎,静婉,我陷进水墨渐淡的画布里。

其实大梦之后没有什么不能舍弃。

素色翩翩,挽起长发,一件精巧的饰品插入发间,滑嫩的手指触到脸颊冰凉彻骨。

我的脚步声在古宅里回响,鞋跟在青石径上轻敲。单薄的身影在墙的交界处拖出扭曲的弧度,长长的影子蜿蜒地伸向幽长的院落,院落的尽头是两扇重门。

冰浸的门手,推开,门发出悠长的声响,悠长地绵延于时光的尽头,回荡在千年不醒的梦中,繁花凋尽……我却绽放出一个飘渺柔和的笑容。威严的身影回转过来,那两道浓浓的眉毛蓦然深扬起来。

这个世间,每一个女人总有一种动静,一副神态,一抹韵致会额外地引起一个男人的关注,深深地牵引到他,令他打破原则,改变习惯,成为例外,以致于愿意付出代价拥有她。

一只猫和一头狼在森林里遇见了,狼给了猫三个选择,灵魂、生命、肉体,猫必须付出这三样中的一样,狼才会消失。你选择什么?

鞠惠说,肉体。

我,选择灵魂。

尾声

水晶香槟静静陈列在台前,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芒,宾客们手执酒杯轻松地聚集在一起,相识的,不相识的,什么都不会妨碍交流,一声声的恭喜祝福,是今天的主题。

红字鲜艳夺目,凌空招展。

“蒋震、樊玲喜结连理。”

觥筹交错,我端着酒杯被众人簇拥。我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细细碎碎的低语声:“上将娶的是哪家的千金,不走政治联姻,也该选个书香门第,什么世家的?”

“什么世家?小户人家,住在胡同里的,什么背景实力都没有。”

“啊,她的面相也不是顶好的!”

“这就是有手段了,蒋上将亡妻去世18年,围在旁边的女人不知道多少,临老反而入瓮了,可见这个女人极犀利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新娘子年纪还真是轻呢,26岁,足足小了两轮,只比上将的女儿大几岁。”

“大两轮?怕是大三轮也是要扑上来的喽,漂亮的女娃要多少有多少,陆军上将能有几个,这就算是鱼跳龙门了。”

“是呀是呀,只怪我们嫁得太早,父母观念守旧,否则我们也动动心眼,说不得也能做做上将夫人威风一把。”

“我说呀,女人在现在,尤其是现在,要想好姻缘,那是要各出奇谋的。”

……

这就是上流社会,明面参加人的婚礼,暗面忙不迭地说主人家的闲言闲语。

我静静地喝了一口香槟,身边的溢美声如洪水泛滥,我垂下头,轻轻拉动嘴角,用所谓的黄金角度构成所谓的矜持含蓄。

接待处堆满了嘉宾,轮流在嘉宾册上留名,门一次又一次地打开。

影影幢幢,忽觉有人隔了重重山水向我凝睇而望,我抬起垂落的眼眸。

光晕随着我的动作摇晃了一下,激起几缕额发,我已经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此时是何等觥筹交错的盛筵,抑或怎样的目光睽睽,皆与我无关。

只有那潮湿温暖的海风,夹着冬日的清寒扑面而来。

是谁冠盖京华,是谁自傲雍容,是谁执手雪间,倾听这世间震天的涛声。

“信我,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信我!”

为何三业之火不起,烧尽这世间的苦痛?

痛沿着眼部神经蹿向四面八方,剥刮着每一寸肌肤,我听到与自己相同频率的另一颗心跳。

他看着我,只看着我,那向来从容淡漠的眼中,忽然空白,像一潭静止的湖。

宛如心跳,在这一刻僵凝。

我茫然地站在那片湖水中,任它漫漫涌入我的胸口……殷红散开。

樊玲……

那无声的声音似一把钢针插入,辗进血脉,绞碎肺腑,痛得魂魄都裂开,痛得没有知觉。

光线渐渐被吞没,阳光、大海、白鸥……所有的景物都摇晃起来,融入了一片虚空。

隔世的渺茫。

他的眼神穿过我,穿过这华美的盛宴,无声的痛,幻灭的灰。

他遥遥举杯,在这漫天的欢声笑语中,在这浑浊的浮华里,对着我一饮而尽,他消瘦的背影从静立的众人中间走过,一步,两步,咫尺又复天涯……

从前咫尺天涯。

而今天涯陌路。

我执杯站立,以为自己会哭泣,面颊却始终如干冰。

原来这颗心脏里,早已无泪可流。

“樊玲,”蒋震放下已经空了的玻璃杯,铁色的眼瞳浸润了酒精,有些朦胧,却隐隐透出生寒的锐利,“我的四女儿,蒋楠从英国赶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带你过去见她。”

他握住我的手。

大厅里的灯亮着,大型的水晶吊灯,晶莹璀璨,无数的光线在这里互相反射,像是把整个世界的阳光打碎了,才能形成如此光华的碎片。

我阖上眼帘,漆黑的网膜里,一个鲜明的残像。

慢慢地走上前,踏碎这一地的光亮,岁月在这一刻定格。

这一生真的是太长了,还要经过那么多年,那么多事,才能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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