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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陈王(三)

宫人们不住往炭盆里添炭使得室内比外头要暖上许多,琳琅斜卧在软榻上闭目假寐,景姮在她身上爬来爬去,自顾自玩得十分开怀。飞鸾宫内琴声阵阵,冷声冷调的乐曲似是让这个冬日添了几分冷意,琳琅知道长歌心情欠佳时犹喜欢弹琴,对此也便随她去了。

景姮见无人理她有些不满,伸手扯了扯琳琅的发丝,力道虽不是太大却也足够让琳琅觉得疼,琳琅睁开眼见到景姮爬到了她胸前,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可怜兮兮的盯着她,小身子有一半都悬了空,唯有紧紧拽着她发丝手一直没松开过。琳琅叹了口气,将景姮给捞了回来,困在自己怀中,却不想她安分了片刻又躁动不安的扭动了起来。

外头长歌的琴声越来越急促,琳琅心想长歌这是情绪不好到了极致,接着便听到一声尖锐声响,是琴弦断了,琴声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逐风昨夜得了消息,陈王一案在调查之中又扯出了案中案。刑部在接受案件后详细调查发现永乐三十八年先帝去逝后的皇位之争引发了飞鸾宫的那场大火,而幕后黑手查实为陈王景霖与其母连嫔所为。此事关乎皇家辛秘,举证过程皆十分严密,知情者甚少。

表面上知情者甚少,暗地里朝中有心人怕都知道了。

长歌今日的情绪变化因出于此,琳琅与逐风心知肚明,却都默契的不去打扰她。至于陈王,琳琅顿了顿,顺手又将景姮即将掉下去的小身子捞回怀中——陈王进了天牢,陈王府定会想尽办法救他,过不了多久,她这儿该是有麻烦寻上门了。

果不其然,午膳之后,宫人小心翼翼的进来通报,道:“长公主,曲侍中求见。”

听到通报时琳琅在看书,她身旁的景姮亦拿着书,可惜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撕的。周朝十分安静,哗哗的撕书声和景姮咯咯的笑声在空旷的寝宫内尤为清晰可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琳琅手中的书已经翻了好几页,前来通报的宫人还站在那儿候命,她这才松了口,道:“请她进来吧。”

宫人得了话,不多时便领着人走了进来。

曲莲原还以为琳琅不准备见她,宫人来传话时她一直高悬的心才松了下来,随即却又忐忑不安起来。

偏殿到琳琅寝宫的距离并不远,但对此时的曲莲而言,却极为漫长。

宫人将曲莲领到了门口,瞧了门,琳琅的声音自寝宫内传出,道:“请曲侍中进来吧!”

不急不缓极为平静的声调,却让曲莲愈发的忐忑不安。曲莲被宫人领到琳琅面前后,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道:“奴婢见过长公主。”

琳琅放下手中的书册,将景姮抱到了怀中,道:“曲侍中不必多礼。”

让宫人赐座备茶后,琳琅便自顾自逗弄起了怀中的孩子。宫人上了热茶,景姮伸手欲去碰那滚烫的茶杯,琳琅吓了一跳,在她快要碰到茶杯时拍掉了她的手,不明所以的景姮顿时委屈的哭了起来,又惹来琳琅一阵好哄。

曲莲坐在一旁,内心焦急忧虑,却又不知该如何开这口。但如今景珣不愿见她,她唯一能求的就只有琳琅。踌躇了许久,曲莲终还是开了口,她跪伏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奴婢恳求长公主大发慈悲念在同根的份上,救陈王殿下一命。”

琳琅喂景姮吃茶汤的手顿了顿,脸上波浪不惊看不出一丝的异样之色。哄着景姮吃了两口茶汤后,她这才慢吞吞的开了口,“曲侍中进宫怕也有二十七、八年之久了吧?”曲莲不敢答话,琳琅又道:“你看了这么多年,又怎会不明白在这儿长大的人都算不上慈悲胸怀?今日你求我放过他,当年他可曾想过放过我们?”

曲莲忍不住老泪纵横,不住的磕头,道:“长公主,奴婢求您了,看在奴婢尽心尽力多年的份上,您救救他吧。”

景姮被她的举动吓到,又哭了起来,曲莲的额头似是磕出了血,在地上留下一片红色的痕迹,让琳琅忍不住闭上了眼。

曲莲不住的求琳琅,但琳琅似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去救陈王景霖。曲莲的哀求曾有那么一瞬让琳琅心软过,但她一想起某些事,就狠下了心。

琳琅抱着景姮站起身来,上前将曲莲扶了起来,逼着曲莲直视她的双眼,道:“曲侍中,我知你与连嫔有结拜之谊,想为她做些什么无可厚非,但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救陈王?当年连嫔害死我母后时怕是不曾想过她儿子会落到如今这地步——兴许想过,否则又怎会有将儿子推上皇位的野心?我虽对你从前尽心伺候我母后之举感念于心,但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救陈王。若无它事,你且回吧!”

曲莲听琳琅提起先皇后,顿时绝望,知她说的句句是实话,也知自己今日所求太过于强人所难,便跪了安。她正欲走,忽又听琳琅说道:“曲侍中,当年连嫔既背弃了你们的结拜之誓,今日你又何苦为陈王操这份心呢?”

曲莲闻言回头看了琳琅一眼,道:“她纵然有再多的不好,能让奴婢心心念念的却都是从前那些好的地方。”

琳琅顿时沉默了下来,目送曲莲蹒跚着步伐离开。

抱着景姮坐了半晌,琳琅终于耐不住出了寝宫,命人备好辇车,随即去了云霄殿。长歌又换了新琴,琳琅坐的辇车行了许久,似还能听到飞鸾宫传来的清冷琴音。

云霄殿内,太医正在为景珣换新药,听是琳琅来了,景珣大喜,便让人将她给请了进来。太医换好药后便离去,琳琅怀中的景姮见了景珣,欢喜的要朝他扑过去,却被琳琅紧抱在怀中。

景珣坐在床上笑道:“不枉我这么疼姮儿,她有些日子没见到我,定是想我了。”

琳琅抱着景姮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问道:“伤口还疼吗?”

“这伤也好了七八分了,说疼也不尽然,倒是有些痒。”景珣小心翼翼的下了床,走到琳琅身侧坐下,道:“小姮儿,你想不想舅舅?”

景姮呀呀了几声,笑得十分可爱,景珣见了想伸手去抱她,琳琅顾虑他身上的伤口不让他抱,景珣失望之余又听琳琅说道:“今日曲侍中上我那去了。”

“阿姐心软了?”景珣敛了笑。

“我与他自小便不甚亲厚,又为何要帮他?”琳琅笑了笑,反问。

景珣闻言安了心,想了想又道:“阿姐,他既有在父皇去世后策划了这一切,就该受得下今日这苦果。当年他不念姐弟之情,今日你也无需去念这情份。”

景珣摸了摸景姮的头,道:“阿姐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琳琅端出了几分认真之色,问道:“当年之事确是陈王所为么?”

景珣眸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微微敛眉,伸手指了指堆在一旁的卷宗,话语极为平稳,“那边的那些便是刑部呈上的罪证,阿姐若有兴趣可以去翻翻。”

“我自然信得过阿珣。”琳琅笑了笑,似是漫不经心却又十分笃定,道:“以身涉险着实不是什么高招,下次别这么做了。”

“阿姐教训的是。”景珣知道琳琅已经明白他故意让自己受伤事,她不明说,他当然也不会傻到再提。遇刺确实是个偶然,但陈王谋逆一事却是他有心为之的后果。景珣微敛眉,藏在眼睑下的眸子中透出一丝快意之色。

琳琅手中的茶杯轻磕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瞥了景珣一眼,道:“我问曲侍中为何偏生要为陈王操这份心,她说连嫔纵有再多不好,能让她念念不忘的都是从前那些好的地方。阿珣你觉得曲侍中待我们如何?”

景珣没说话,琳琅却知他心里所想。

曲莲待他们的好与宫中其他人自有不同。琳琅记得第一次见到曲莲时,她穿着小宫女的衣裳,浑身脏得像只小花猫。那时曲莲当她是新进宫不久的小宫女,怕她被责罚而领着她去梳洗了一番——她第一次见到连嫔也是在那时候,那时连嫔还只是个宫女,尚有几分单纯的心性在。

从小到大奉承他们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目的,唯独曲莲是例外。

景珣回过神来,问道:“阿姐意欲如何?”

琳琅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天青釉瓷瓶上,安静了片刻后方说道:“给陈王府留条后路吧!”

景珣原是要赶尽杀绝,此番琳琅开了口,他虽不大情愿却还是同意了琳琅的做法。关于陈王的话题到此而止,二人都不愿再提起。

景姮在琳琅怀中不安分的扭动一番后,忽然盯着景珣喊道:“纠、九、舅、舅。”

两个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愣住,待回过神来,都惊喜万分。琳琅失声喜道:“姮儿喊舅舅了。”

景珣更是满脸期待的看着景姮,道:“姮儿,再喊声舅舅。”

对于景姮第一个喊的不是娘而是舅舅,琳琅颇有几分不满,想尽法子想让景姮喊声娘。而方才那声舅舅过于模糊不清,景珣亦是兴高采烈的想让景姮再喊上一声。奈何任凭他们如何逗弄,景姮就是不再开口。

二人都沉溺在景姮已会开口说话的喜悦当中,以至于外头的内侍通报说皇后到都不曾注意。霍妩进来时身后还跟着秦嫔与苏才人,她们自景珣受伤以来逮到机会变紧紧缠着霍妩,费尽心思只为了在霍妩来探望景珣时能一道前来。

景姮忽然转向霍妩,甜甜一笑,露出了两颗小门牙,喊道:“舅——”

琳琅顿时释然,开怀道:“原来姮儿是见了谁都喊舅舅的。”

景珣不甘示弱,道:“皇后是姮儿的舅母,她不过是没喊全罢了。阿姐这是在嫉妒姮儿率先喊的人是我。”

“那边站着的都是你媳妇,你这没皮的模样让她们笑笑倒也没什么。”琳琅笑着看了霍妩她们一眼,道:“姮儿差不多到了喂食的时辰,这会你媳妇们既然都来了,我们便先回去了。”

待琳琅一走,秦嫔与苏才人忙娇笑着粘了上去。霍妩身为皇后,言行举止都十分的端庄,只挑了个离景珣近的位置坐了下来。景珣望着琳琅身影消失的方向,眸光沉了沉,秦嫔与苏才人见他今日情绪甚好,竞相争宠,反倒是坐在一旁的霍妩将方才景珣的细微之处看得清明。

待霍妩再看向景珣时,他的神色与平日并无多大不同,让她不禁以为方才那一眼是她的错觉。

日落西山前,景珣赐了天牢中的陈王一杯毒酒,后又下旨恩准陈王年岁尚幼的长子袭了陈王爵位,驻守西北封地有生之年无旨不得踏入燕京。日头消失在世人的视线前时,牢中的陈王饮鸠而亡。陈王府得了恩准带走了陈王的尸身,随陈王一道进京的陈王妃更是哭昏过去。

李廉在册中寥寥一笔载道:嘉庆九年冬,陈王谋逆,帝念手足情赐鸠酒一杯,许陈王之子袭父爵。

陈王谋逆一事自此落幕。

待到华灯初上,一切又都恢复了往昔的模样,曲莲亲上飞鸾宫与琳琅道谢,她心知若非琳琅劝说,陈王府定无一人能幸免这场灾难。琳琅对此一笑而过,倒也收下了她的谢意,曲莲小坐片刻便告退,琳琅无意挽留遂命人送走了她。

飞鸾宫内琴音依旧那般清冷,长歌弹了整整一日,宫人们多已不堪其扰,琳琅却无意阻挠。

琳琅坐在院中喝着桂花酿,静静的听着长歌的琴声。长歌认为当年飞鸾宫那场大火另有隐情,至少当年的幕后黑手不只陈王与连嫔——她也曾这般想过,但她更愿意相信这事就是他们二人所为。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鸿毛般的雪花甫一落地边化开,消失得无影无踪。突如其来的雪让夜间的冷意更甚,长歌的琴声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

琳琅回到寝宫后,乳娘便将孩子抱了进来。景姮见了琳琅,笑嘻嘻的朝她伸出了手,竟甜甜的喊了声“娘”,虽含糊不清,却让琳琅无端的喜悦,惊喜之余不忘让人去请长歌与逐风。

夜色渐深,除了风雪声,整座皇城早已笼罩在祥宁之中。

城外的官道上一名男子正策马盯着迎面而来的风雪狂奔,待到三更天,终于赶到了城门脚下,还不带城墙上的守卫问话,来人便掏出了令牌,大声喊道:“凉州宋武宋将军帐下中军李诚奉命回京禀报重大军情,尔等速开城门——”

平地一声雷,轰然震跑了守城卫兵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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