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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婆早上好的短信 人类破坏自然_大英图书馆史话

有那样一棵温柔的树生长在身体里,格雷是不能原谅的。设若轻而易举就可原谅,他就不至于这么多年同上帝难以和解。裹挟着阳光的空气刮过他的喉头,像是幼猫在他的脖子上磨爪子,轻搔他的喉骨,间杂枯木折断的回响。

格雷艰难地喘气。女巫尖瘦的下巴上都是他胡乱蹭下的血痕。鲜血淌下她的脖颈,薄薄地浸润过她的皮肤就立刻干涸,玻璃筛过的光线映射出细密苍白的肌理,仿佛大地龟裂的纹路。镶嵌在项带上的宝石犹似被云遮蔽的月亮,光泽变得黯淡。暗红的溪流还在向下,一路吻过她的锁骨、濡湿胸前的肌肤,悄无声息地在领口的沟壑里隐匿了踪迹。

他的面前,似乎是立着一尊被泼上秽物的圣女像。从永恒之外堕入人间,灵性亦不毁减分毫,染不上丁点人世的腐臭和腥膻,庄重、肃穆、岿然不动——冰冷得毫无滋味。格雷冷不丁想起了那个被马车颠簸截断的吻——他从浅眠中的女巫那里偷来的吻。浸没在黎明的寂静和昏暗里,车帘遮蔽了光线、声响,甚至脱去了意义和时间,在那样一个短暂的、简陋的封闭空间里,她的存在如此切近而真实,以至于格雷根本压制不住吻她的冲动——也许他本可以在吻了她之后直接拔出匕首抹了她的脖子,让她保持着那样安详而世俗的姿态,永眠在他的身畔,那远比如今来得让他满意。

那个吻干燥而极柔软。他离她很近——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刻意收敛成一道细线的吐息仍旧能催动她眼睫的末梢,那轻微的、有一阵没一阵的颤抖就像一只乡野间被夹杂煤味的风惊动的蝴蝶,因眷恋花瓣而不舍得飞走,执拗地扑朔它薄得透明的翅翼。格雷低头轻轻含住女巫双唇的瞬间,只觉得一双雌柔的手抚平了心里所有疯狂揪扯在一起的诡谲悸动,他感到心跳安静而有力,像刚出生还没受洗的婴儿。唇瓣间蔓延开来的微苦芬芳和女巫颈间天竺葵熏香或许是同一个气味。格雷忍不住微微蹭了蹭,极尽缱绻的依恋融化在他的舌尖。那是她活在世间的味道——沥干了杂质的苦涩与柔和,并不绝对纯粹,却那般圣洁。那个吻猝然间纾解了格雷淤积了十年的黑色情绪,它安抚了他撞见女巫和文森特·凡多姆海威在廊角偷情时的恐惧,亦足以瓦解他多年来思念幽灵时缭绕在心尖的无所依傍的悲切。

尽管它立刻就被马车的颠簸打断了——当然令他不快,不过格雷决定了:他愿意原谅她,原谅这个永恒之外的幽灵随手攫取了他的爱情,一扭头又将他置于不顾。毕竟她已经来到人间,再一次来到他的身边;毕竟很久以前,他就选择爱她,即便不朽的灵性弃他而去,他也依旧有所存留。

可是原谅是艰难的。

“我……想要和解。”格雷几近粗暴地抹去女巫下颌的斑驳血迹,他急切地想要抹消,又急切地想去烙印,他一遍遍说着,“我想和解,我可以同上帝和解,也可以同你和解,除非……”

“除非?”格雷的手套面料虽然昂贵而轻薄,但是用力刮擦肌肤还是相当不舒适。女巫皱着眉任他胡作非为,她已经彻底搞不明白这个性情善变的孩子了。格雷简单地清理了女巫脖子上的伤口,然后掏出一条手巾潦草地包扎起来。他盯着女巫,威胁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可以同一切和解,除非我根本没有爱过你——哼,见鬼去吧。”

他甩开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阳光房,把女巫一个人扔在那里。他一下子就不生气了,只感到无望。格雷不得不承认,他可以怨恨她、咒骂她、□□她、脔割她,甚至直接杀了她,但就是无法不爱她——他这十年大抵是个再大不能的笑话。

格雷当然是嫉妒文森特·凡多姆海威的,不可能不嫉妒,嫉妒到想把他那张倾倒了半个伦敦上流社会的脸给弄得乱七八糟,开膛破肚让他的肠子流一路,然后再一剑剜出他的心肺喂给庄园的猎犬——当然格雷也清楚他绝无可能办到。当他看到凡多姆海威的当家人和不列颠的大巫女在女王的舞会上溜到无人的角落偷情的时候,他并未立刻被泛滥无度的嫉恨淹没,吞噬他的心神的是更加令他恐惧的情绪:他竟被那两个人的禁忌行为酝酿着的阴邪的美丽所震撼、甚至感动了。迷狂的暗影笼罩着他们,看起来犹似一对隔绝在鸟笼中交尾的金丝雀,旧衣裙似的堆叠在一起的低柔□□不逊色于娇贵的鸟雀们交颈时最婉转的歌喉,那声音像一匹轻蹄的黑鬃马驹,在他的胸膛里奔跑,跑进他的脑壳,碾过他的指尖,在他的心脏上一骑绝尘。当格雷意识到他的心在动摇的时候,他就明白那两个交缠在一起的鬼魅般的人影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羞辱。

十年来,格雷等待的幽灵终从永恒降到人间,却被他人窃走。同样是平凡的肉体,凭什么文森特·凡多姆海威就能轻易触碰到人类之上的浩渺灵格:他如何能原谅她,又如何能不嫉妒。

她为什么不记得了呢?他原是那么爱她。现在也依然爱她。

女巫并不打算在霍威克堂停留太久,她没有那么多的余裕。亨利老迈衰朽,身体状况并不乐观,他的私人医生勉力维持着,判断亨利剩下至多不过三五年的寿命。亨利一直惦念着帝国史官与格雷家的渊源,希望能再见老朋友伊薇特·西斯多利亚一面,同那个他思慕了一生的人的女儿谈一谈他所剩无多而熠熠生辉的往昔光景,而他年轻的继承人为他实现了这个愿望。

“您愿意来这儿真是太让我高兴了,伊薇特小姐。您总让我觉得,米尔德里德夫人带来格雷家的某种……因果,还远远不会结束。”亨利的眼里有一种深邃的微光,女巫不由得好奇,它苟延残喘至今,究竟何时才会熄灭,“您下次到访霍威克,或许我就已永眠在墓园里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您如此聪颖,想必也看得出来。”

“妾身很遗憾。”

“不不,我想那还是令人高兴的。查尔斯……艾伯特将继承爵位,米尔德里德夫人带来的因果——能让格雷家族有幸与西斯多利亚连接的因果就从艾伯特和您这儿接续下去吧。”亨利眯了眯眼睛,蔷薇果泡的甘草茶一个钟头前就凉了,他只端起茶杯,不碰杯沿,“功成身退大概是格雷家历代最经不起夸耀的资本,但我确信这是米尔德里德夫人的恩泽。”

“西斯多利亚不惠及任何贵族,亨利。”女巫微微抬眼。“噢,是的,是的,我明白。”亨利连忙按了按手,“我并非在要求什么,您知道我不会的,伊薇特小姐。艾伯特很聪明,他从小就机灵得可怕。说实话,连他的父亲都没想到他能,艾伯特越过议会被选到女王身边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他或许还能走得更远。可是……”亨利沉吟了许久也没把话说下去,便用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收尾了。

“时代在变化,变得太凶猛了,跟一头失控疯跑的野兽没什么区别,伊薇特小姐。”

女巫忽觉得有谁一脚踢翻了贮存苦丁草的罐子,如火如荼的苦烈气息就这么四下流窜开来。入夜之后,那股苦味仍然萦绕在她周身,迟迟不肯散去。水淋淋的月光把草地浸润成静谧幽深的湖泊,女巫穿行在濡湿的夜幕里,那诡谲的苦涩气味终于被清洗掉了,她感到安心。阳光房像是一个盛满黑夜的巨大容器,消解了光影的界限和瑕疵。次日一早她就要离开霍威克堂,结束这趟不算漫长却有点儿让她窒息的拜访,不知为何,这个精致玻璃房里模糊不堪的记忆总让她有些记挂,藕断丝连的,又分外倔强,像一朵吹不熄的烛火。

她并非完全忘记了格雷——那个包裹着温厚阳光的男孩,拥有极为粗野而澄澈的灵性。女巫目睹了他灵性堕落的瞬间,且被那极尽广袤的魂灵呼喊所震慑,这是她属意一个七岁男孩的因由。但她未曾料及,那个男孩想献予她信仰,被她拒绝后,又自说自话地奉上了爱情。

应当不存在任何一种偶在的因果比天命所缔结的更加牢固、强大。女巫心想没准格雷与她之间的因果汩汩潺潺流过了人间的十年未尝不是自身正当性的证明。或许不可置信,又或许他真的爱她,这没什么。

女巫再度拉开了阳光房的玻璃门,这一次未免和十年之前的光景相去甚远。格雷垂首长在长桌边,一点幽暗的烛光在他手旁跳动。他抬眼一睨,横生出一丝湛蓝的光晕。

“晚上好。”“晚上好。”

女巫走近了看,就发现格雷轻轻摩挲着一架银十字,上面捆缚着精雕细镂的耶稣基督。这也是个她熟稔的物件,知悉的甚至比眼前的贵族少年要多。

“妾身明天就会启程,谢谢你的邀请,艾伯特。今次庄园里度过的时日,妾身往后想必亦会有所怀恋。”

格雷置若罔闻。女巫提了提裙子转过身预备走。

“我很快也会回伦敦——女王陛下并不希望我离开太久。”“德琳娜向来如此。”“可陛下允许你一去不回。”

女巫略略抬了抬眼。“你想同妾身相提并论?”格雷不屑地扯了个鬼脸。“我怎么敢。”

女巫知道自己被原谅了,格雷同意和解了。

格雷把十字架搁进了匣子里,退开一步欠下腰摊开手。

“怎么?”“你还欠我一支舞。”

“不需要音乐么?”

女巫递上了她的指尖。格雷环过女巫的腰身,拈起她身后坠一颗铃铛的裙带,噙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微笑,然后侧过脸在她发间的石榴石坠链上落下一吻。

“不需要,铃铛的声音就很好。”

不曾见得她的十年,他就是靠着回忆她的嗓音和这铃铛的脆响来维系他孱弱的念想,那是飘荡在十年前的幽灵留给他的唯一的实存。他在这嘈杂无度的世界里寻觅,把千人之声置于左耳之侧,把万物之音搁在右耳之旁,剩下的身心都在竭尽全力地回想,回想那个幽灵的一切动静。阒寂地灼烧着的某种欲望岿然不动地凝固成了一架山脉趴伏在他的眼底。

这此他能听得清楚,女巫的心跳。尽管她仍不愿时时刻刻都注视着他,但终归没有了其他要惦念的人。他们踩着铃铛零碎繁琐的轻响在狭窄的阳光房里起舞,毫无负担地相拥着在几块砖大的地方兜圈子。鞋跟敲地的声音听起来像下午茶时间的零余闲谈,乡野稻田里如歌的行板。格雷的眼神像一场淅淅沥沥落个不停的小雨,绵长不断绝地敲打着女巫的心,间或溅起冰凉的月光,浇灭那股被他的眼神灼伤后的疼痛感。

这支舞跳得比白金汉宫里的回廊还要漫长,如同落下了韵脚的十四行诗。他们像时钟的指针走格子那样不紧不慢地跳下去,跳得有春有秋,年深月久,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女巫似乎在这样有始无终的舞步里丧失了某种感官,身外的世界变成沙漠里一涧流水,不知何时断了声息。她独自在玻璃盒子里不眠不休地旋转,谁抬手把盖子关上,她就得陷入荒芜的静止。

格雷捧着她的脸抵住她的前额,在微醺的舞步里模模糊糊地呢喃:“吻我吧。”

“抱歉……什么?”

“吻我。舞会上凡多姆海威伯爵问你要的那个吻,把那个给我。”

格雷的嗓音像锯齿一样迟缓却有力地从她心上拉过去。女巫猛地打了个颤,从冗长的静默里醒了过来,月色淹过了她的眼眸。她在眩晕中竭力揪住了最后一丝快要逸散掉的理智。

“不,那不行。”

他不可能从她那里抢走属于文森特·凡多姆海威的任何东西。

格雷得偿所愿。

“真不幸,那我就不能这么轻易地和你道别了,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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